Viggorli 发表于 2017-1-13 22:29

Viggorli 发表于 2017-1-13 22:32



       谁也没想到会相安无事。

       张凯枫醒得很早,这些年他连正经家具都没怎么碰过,陆南亭的寝台虽然舒适,但猛然这样一弄,难以避免睡得有些惨淡。被他推到寝台中间的薄衾原样堆着,陆南亭也还是昨晚躺下去时的样子,没什么将要醒来的迹象。
       窗外初阳方起,寝室内也明亮了些,不再是只能看清轮廓的样子。嚣张过整夜的蝉鸣似乎有所收敛,被隐约的人声取而代之。张凯枫设想了无数陆南亭醒后可能出现的情形,又逐一推翻了它们。仿佛浑身不适,实际又没有哪里不适,无奈之下闭目养神,暗骂陆南亭睡得太死。
       实际陆南亭也睡得不太好,他做了整晚的梦,梦里有师父有师弟有惜月,有很多他不认识的人,走马灯一样乱腾腾的,每个人都在唤他的名字,可他把眼睛瞪得再大依旧谁的脸也看不清,就那样孤身站在一片空地上,四面八方都是一声声的南亭,叫得他心乱如麻,控制不住去想多年来行事的正误,想着想着又乱了,那些唤他的人也都不见了,他情急之下,竟然又睁开了眼。
       张凯枫还躺在那里,跟他中间隔了一堆薄衾。那是前几年门派统一做的,可以自己挑选颜色,边角处织有弈剑纹饰,他当时本来想让负责这事的小姑娘随便替他定一个,谁知软硬兼施也行不通,只好自己来选。拿过颜色册子随手翻两页,直接定下这相思灰,小姑娘看这三个字眼神都不对了,他倒只想着那册子上语焉不详,所谓相思灰别是红色就好,那真要受不住。
       他神色如常起身束发,听出张凯枫已经醒了,也没拆穿,独自绕出寝台,饮过水后又走到内廊上,抓只鸽子给负责膳食的弟子传信要吃的,想到寝台上还躺着一个,特地写清要加倍。不多时一男一女御剑而来,是今日负责紫微阁值守的小孩子,手里提着食盒,一落地就行礼问安。
      陆南亭笑着道谢接过食盒。年轻人不怎么见他这样的神色,眉目间激动难掩,问是否还有别的事情要办。一手一个食盒正往回走的陆南亭正在想怎么把掌门职责甩出去好带张凯枫到处逛,忽然就有人送枕头来,当即把两个小弟子带到紫微阁前厅,放下食盒抱出要发掉的剑令,神色郑重地放进小男孩子的怀里,又亲自搬来椅子放在紫微阁门口,特别严肃地“把考验诸位同门的权力交给你们了”。
       莫名就被掌门托以重任的年轻人一脸茫然,抱着剑令不知如何是好。陆南亭提起食盒迈进内廊,差点就撞上靠着板壁的张凯枫。两个人反应很快各自退开,隔出了很大一段空间。陆南亭护着食盒怕洒,站的姿势格外狼狈,张凯枫看看他又看看地,悄无声息地过来,从陆南亭手中接过一个食盒,向内室走去。
       食盒塞得很满,大多是各类点心,样子很精致,看得出花了不少心思。有些种类是新的,连陆南亭也叫不上名字。张凯枫起初没动,似乎不太敢,但又不像是担心安全,也不知是因为什么。陆南亭看张凯枫这样,料想他不放心,便把自己和张凯枫那盒里的点心都切成两半交换。他做到这个地步,张凯枫觉得继续僵持下去也不好,便拿起一块很晶莹的来吃。这点心似乎是江南做法,甜得他说不出话,陆南亭偶一抬头见到,知他是吃不惯,顺手把自己的茶杯递过去,张凯枫就着喝了几口长舒口气,才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

       用过早膳,陆南亭说要换衣服再出门,张凯枫自然没有意见,坐在内厅等他。不一会儿陆南亭穿身金绿衣袍出来,连剑也换了,看得人一愣。张凯枫对这身衣服有印象,仿佛是叫玄嚣,陆南亭还不是掌门的时候常穿,“你是被多少人盯上了,出门得穿成这样?”
       “倒不是被盯上,”陆南亭拉着他从内廊往紫微阁后面绕,“只是不想穿得太容易被认出来。我们两个在一起,如果有认出我的跑来打扰,万一又认出你来,不是没完没了的麻烦。”
       他走到一扇窗前,卷起竹帘向外跳,紫微阁正门方向传来鼎沸人声,大概是来接受试炼的弟子发现掌门不在闹将起来。张凯枫正要去看陆南亭这当事人是否会觉得不好意思,忽然就被人从窗口拽住,提到一柄巨大的飞剑上。
       弈剑听雨阁第十六代掌门陆南亭,无视了所有嚷着要见他的声音,跳窗从紫微阁跑掉,身边带着一个曾被敕封如今只是人称幽都魔君的张凯枫,御风而去。
       紫微阁在弈剑听雨阁偏西北处,东北有观武台,西南是谪仙楼,锁妖塔位于中央,再往南去是白辕居,玄华云顶,天府阁和演阵台。陆南亭一处处指给张凯枫看,毫不担心会被人认出来,张凯枫按他说的方向看完一圈,不算太冷淡地说,“你倒是会想。”
       “这里山比巴蜀还多,当然不太可能修得像以前那样,”陆南亭带他往西南去,“好在有锁妖塔,门派内御剑来去不是难事。那些修行炼道的地方你肯定没什么兴趣,我们到谪仙楼去。”
       张凯枫没说话。他人都在陆南亭剑上,去哪自然也是陆南亭说了算。所谓谪仙楼在远处看不过是个略大些的亭子,还没落地便闻见酒味,想来是有好酒。陆南亭朗声喊南酩,一位红发蓝衣文士模样的弈剑弟子应声出来抱拳,脸上带些促狭笑意,“南亭师兄,你穿这身衣服,师弟也是能认出你的。”
       陆南亭笑着对他回礼,“如果怕被南韵师弟认出,我也就不到这儿来了。南酩呢?我来找他讨酒喝了。”
       “南酩兄此时自然宿醉未醒,”江南韵在前引路进入谪仙楼,并未多问面生的张凯枫的身份,只当是陆南亭的江湖朋友,“若是梦里知道连掌门也来要他的酒喝,只怕是会就此长醉不醒。不过今日君容小师叔来了,没有南酩的酒,倒还可以求君容小师叔弹奏一曲。”
       来学习诗文的弈剑弟子多半安排在下午,此时谪仙楼内空荡荡的,只有一位白衣女子正随意拨弄面前素琴清缓而歌。抬头望来一眼,微怔后也认出了陆南亭,起身笑道,“掌门师侄,今日如此装束,好生年轻俊俏,可是要去见哪家姑娘?”
       “君容师叔说笑了,”陆南亭入座,拱手向这位比自己还小的师叔认输,回手把坐在身侧一直沉默不语的张凯枫拉出来,神情很正式地介绍,“这是张凯枫。”
       他究竟长什么样子或许没多少人知道,但名字肯定如雷贯耳。张凯枫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陆南亭会这样大胆,能在两个弈剑弟子面前毫不避讳提起自己,好似全不在意他还在幽都王麾下时发生过的种种是非。
       思君容上下打量他一遍,脸上莫名有些笑意;江南韵连点不一样的反应都没,若无其事地把茶放在他面前,就回自己常坐的位置上去了。
       四人坐在谪仙楼外间饮茶,由江南韵讲些诗词歌赋一类的东西消遣。天虞岛没有书肆,他外出寻书时总能听见几句流行的新诗颇觉有趣,但不好教给学习诗文的门中弟子,只得自己钻研,每每笑得作不下去。今日陆南亭带着张凯枫来,恰逢思君容也在,便兴致很高地逐一谈起。张凯枫从没听过这些,觉得很有意思,是听得最认真的一个。陆南亭见他喜欢,连茶都多喝了两杯。
       大约晌午的时候南酩懒洋洋地出来喝茶。大约是还没完全醒酒,一本正经来跟陆南亭招呼,说这位同门看着面生要不要来试试他新酿的酒。张凯枫在旁觉得奇怪,弈剑弟子怎么还有不认识陆南亭的。那边思君容和江南韵已经笑到喷茶,偏偏陆南亭还绷得住脸,颇为和善地说,“我求之不得,南酩师弟。”
       南酩顿时就醒酒了,大惊失色说陆南亭为老不尊。后者不理他,一本正经地要酒喝。自己说出口的话总归不好赖,南酩只好回去抱个小坛子出来,重重往陆南亭面前一放。陆南亭揭掉封泥,清淡而香醇的酒气飘出来,他凑近嗅一下,把张凯枫的残茶就地泼了,倒满一杯推过去。
       这样一来被注目的人变成张凯枫,他向来不惧他人眼光,大方举杯一口饮尽,赞声好酒。南酩仿佛遇见知音,坚决把张凯枫拉到自己身边去坐,又亲自开了外厅边角一个锁得很严的柜子,抱出各种小坛封装的酒和几样精致酒具,说要与张凯枫痛饮三百,捎带还要怪罪江南韵与陆南亭眼光太差,只有像酒这样货真价实的千钟粟才能既有颜如玉又有黄金屋,其他的都是白扯。
       张凯枫对南酩说的话一知半解,但很愿意和陆南亭较劲,一搭一唱地消遣起人来。江南韵满脸无奈,思君容掩唇直笑,笑过一会儿继续弹琴,这次配了词句来唱,虽然张凯枫听不懂唱词的意思,但的确是很好听的曲,很好听的歌。
       南酩虽然好酒,却并非海量,没喝几杯就开始晕,嚷着江南韵来铺纸磨墨。化得很薄的墨汁泼到纸上像笼了烟的山水,南酩扑上去添笔,很有意狂情深的意思。张凯枫侧身去看壁上悬的南酩画作,似有所感,又不知是何,便不再想了。
       下午有弈剑弟子要到谪仙楼学习诗文,陆南亭怕被抓住,就带张凯枫去龙津山庄用午膳,两个人要了四菜一汤,算比较正规的待客席面。张凯枫对农家小炒肉很感兴趣,菜是用岛上特产的红辣椒炒的,辣得舒服,比早上那甜点心好太多,不过最好的酒也只是一般黄酒,比南酩的私藏又差远了。陆南亭吃着真有鱼的鱼香白菜,又叫人来加了盘小炒肉。张凯枫咬碎鲜红油亮的辣椒咽下去,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他们在龙津山庄周边消磨掉一个下午,顺手帮瓜农处理了些草精,这些大多都是龙津山庄段家的佃户,认得弈剑弟子的服饰,见他们肯帮忙,喜出望外地塞来一堆刚摘下来的西瓜答谢,陆南亭再三推拒也拧不过,只好抱着瓜去茶摊上吃。张凯枫双手抱臂在他后面跟着,表情似笑非笑的,倒是心情很好。
       回去的时候金乌未落,天空已经能看出星与月的影子。也许因为陆南亭不在,紫微阁前门可罗雀,只有早上那接了陆南亭锅的两个小孩子很焦急地到处张望。张凯枫本打算绕到后面去跳窗,陆南亭直接带他到了紫微阁正门,让那男孩子去多叫两个人,再搬张床来。女孩子站在一边有点傻,转转眼睛看到素未谋面的张凯枫,分明也是一身弈剑衣饰,顿时悟了什么,连忙踩上身自在就飞,临走前大声喊:掌门放心一切按您的标准办!
       虽说自己原本就是这样的打算,陆南亭还是觉得有点尴尬。不一会儿两个小孩子去而复返,带来好一堆人马和东西,一窝蜂地冲进紫微阁。床就架在陆南亭寝台边上,中间只隔一道帐子——陆南亭还总不记得放下来。张凯枫看他带小孩子折腾,总觉得该说些什么让他清醒点。可也没什么好说的,虽是被陆南亭自说自话地留下,毕竟没有讲清要留多久,不想待了就告辞,也不是什么难事。他这样一五一十地想完了,才发觉自己早已谈不上清醒,更不可能说陆南亭什么。




       弈剑多了位十六代弟子。

       陆南亭说那是他多年前外出云游的师弟,近日方才归来。留在天虞岛的十七代弟子大多是迁来之后新拜入门下的小孩子,对从前的事情知之甚少,便按他说的称师叔。辈分长些的则基本算知情人,虽惋惜牺牲的同门,但如今时过境迁,早已不愿再生事端,倘若掌门有办法让那一位改邪归正,稍作配合倒也不难接受。
       司理弈剑门派总务的是年纪稍大些的十七代弟子,在陆南亭眼里也还是小姑娘。不过他不敢太得罪她,以免连统一供应的大锅灶都混不上热的。小姑娘自见到张凯枫第一面就有点迷,倒没什么旁的想法,好像就是单纯看他比较顺眼。听说张凯枫还在陆南亭房间里睡竹板床以后有点不能忍,闹腾着要给新师叔找个好房间。
       当然这想法被陆南亭无情否决了,理由很冠冕堂皇,说是最近弟子扩招铺位紧缺,人都恨不得抱着被子睡到玄华云顶上去,她还在这琢磨怎么给师父辈的改善条件,实在太不应该。小姑娘被他说得直瞪眼,最后恨恨一跺脚,表示陆南亭的中元灯一定会给他最丑的。
       再过三五天就是中元节,地官大帝生辰,定人间善恶,兼祭祀亡者,是弈剑门派一年当中比较重要的日子之一。道场之类的弄不了,便总会扎上很多河灯去放,算为已故弟子引路之用。陆南亭并不会做河灯,但作为掌门,他的灯多少有些带头作用,假如这小姑娘真的给他一个不能直视的……即使是中元节,大概也严肃不起来。
       解决问题的还是张凯枫一句话,说这样挺好。他本就不是多话之人,如今也就帮陆南亭发发剑令,偶尔和初生牛犊不怕虎来挑战的小孩子打几场架。弈剑的路数他差不多都还记得,外加自己钻研出的几招,简直吃人不吐骨头,倒赢了些人心。原本对张凯枫颇有微词的部分老人见他如此,倒也不再说什么了。
       做好的灯通常要写点字上去,不外乎是些祈福的吉祥话。江南韵写一手好字,近来天天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人都来求他。南酩被挤得没处喝酒,拎着坛子跑来紫微阁,和张凯枫坐在一边看陆南亭发剑令,觉得有点爽。
       中元那天的天气和乞巧很像,入夜飘起了雨。这几天都是阴沉天气,下雨也不意外。弈剑所在的山谷里有条河,不知道流向哪里。陆南亭带着师门众人到孤星岛上放灯,身后第一排是靖字辈健在的几位,然后依次站开。张凯枫算南字辈,站在靠边角的地方。轮到他的时候,放了一朵小小的素白花灯,没写任何字句,顺水流下,一会儿就不见了。
       陆南亭把这一幕收进眼里,什么话也没说。中元的活动年年如此,在他看来已经是仪式大过实际的意义,张凯枫没参加过,那一盏灯放出去,大约是真心想纪念什么,也想放下什么。

       夜深的时候陆南亭从寝台上摸出来,张凯枫已经躺在边上的竹榻睡着了,挺安详的样子,就没去吵他起来,到外间拎上南酩送来的酒,直奔玄华云顶去了。孤星岛上的灯是给别人看的,可自己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总该有个去处。他把半生爱恨埋在玄华云顶的松树下面,日日提点着自己,事到如今,却忽然觉得可以放下了。
       树冠挡掉大部分雨丝,只有少许被吹到陆南亭脸上,让他有点睁不开眼。拆开酒坛,一股脑倒进面前泥土里,先是唤江惜月的名字,又唤一声凯枫师弟,最后是尚在人世但不知所踪的师尊卓君武。他把他们念遍了,然后轻轻地说他回来了。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说,但他已经很清楚自己想要说什么。再也没有人能够动摇,也没人能阻挡他。

       回去时月上中天,天地间一片清辉。月光从竹帘的缝隙里透进来,投下星星点点的碎影,雨小下去很多,于是蝉鸣声又变大了。陆南亭借着那点光小心翼翼往回摸,心想最好别把张凯枫吵醒。等他摸进寝台原样躺下松了口气,才发现旁边那张竹榻是空的,张凯枫已经不知去向了。
       陆南亭吓了一跳。张凯枫来时没带任何行李,假如就此不告而别,也没有凭据判断这人是否会回来。他想去点灯,可火折一类的小玩意儿也像忽然失踪一样,上上下下搜过一遍也找不到在哪。他忽然停下动作,颇知天命地想:这也许是对他的催促,迂回又直白地告诉他,不能再等了。
       他跑出紫微阁去寻,谪仙楼门户紧闭,观武台空无一人。中元节夜里没有轮值巡守的弟子,恍惚间陆南亭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天,也是像这样焦急地找一个人,他只找到那个人冰冷的躯体,就在那山下面,安安静静地躺着,再也无法醒过来。陆南亭靠着紫微阁的阶梯,有些颓然地坐下。雨又变大了,和微风送来一缕清新的竹香。

       张凯枫坐在翠微楼外的水边,身旁歪倒着几个酒坛,全是南酩给他的私藏,送去的时特地说过不给其他人,特别是陆南亭,说他既不懂得酒好又爱糟蹋东西。张凯枫被他说得忍不住笑,但扯扯嘴角就放平了。他不是很喜欢从别人口中听到关于陆南亭的事情,可为什么会这样却不是很明白。
       小女孩子来给陆南亭送中元灯的时候他在一旁看着,陆南亭亲自动手写上几个平安,也许熟能生巧,比他其它的字好看一些。他照着那样子自己做了一个,本来也想写点什么,提起笔来还是什么都没写。写得再多只是形式,想真正坦白心意,无论哪一种,都是很难的事情。
       那些竹精花妖怕他怕得厉害,早就躲远了,只有他一个人在这坐着。陆南亭出去没多久他也跑出来了,雨夜的天空很晦暗,没有月亮,只有说不清来处的微光。天虞岛实在是个不错的地方,红辣椒很好吃,酒很好喝——他不可避免地想到陆南亭,这是他起初到此的目的——人也确实很有趣。
       有趣的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说了句有点耳熟的话,“是你啊。”
       这次他听出了陆南亭的声音,没觉得惊讶,反而隐约有点解脱似的感觉,“不然能是谁?”
       “怎么跑到这边来?”陆南亭在他身边坐下,很不客气地抱过坛子就喝,一口下肚恨不得要嚷,“南酩对你倒是大方。”
       张凯枫不明白此中关节,问他何意。陆南亭说这酒有些年头,所剩无几,无论谁去要南酩都不松口,没想到全悄悄搬来给他。说完气不过似的又抱起来喝,俨然把那酒坛子当成南酩泄愤。张凯枫斜眼睨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微微露出一点笑意。
       无论是人是魔,抑或诸天诸神,享寿总有尽时。能于此世间寻得真心欢喜之人,哪怕在一起做些傻事,也都很有意思。
       他这样子,陆南亭马上就静下来了,转开眼去看被竹林映成碧绿的水面,好像想找块石头去砸一下,可翠微楼周边绿化太好,摸了半天只揪下几根细长草叶,灌点内力打出去,带起一阵轻微风声和数圈涟漪,在水面上跳了很远。张凯枫压低声音哈哈大笑,说陆南亭功夫不到家。
       陆南亭扔给他一把叶子,一点没把张凯枫的嘲笑放在眼里,“试试。”
       “试就试。”张凯枫捏起一片叶子打出去,毫无要领可言,打出去就沉了。陆南亭忍俊不禁,听得他很不服气,马上取叶子再打,这次稍微好些,比之前多弹几下,但和陆南亭的相比,又很不够看了。他顿时来了火气,一次次去试,在满地草叶被拔光之前终于胜过陆南亭一次,很得意地发话炫耀。
       回答他的是刚被启开的另一坛酒,陆南亭趁他打叶子玩已经把先前那坛喝掉了。张凯枫只是扫了一眼,没再说什么,但陆南亭看得出来他挺高兴。也许因为很久没玩过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或是其它他想不到的原因,都不太重要。没什么比现在更重要了。
       陆南亭取剑削掉旁边的一截竹笋递给张凯枫,“现在没有春笋也没冬笋,不过这种味道还不错,可以直接吃。”
       张凯枫没怀疑,接过来咬了一口,确实很脆爽,但他还是更喜欢那天炒肉里的红辣椒。这样直接对陆南亭说,被笑了好一会儿才收住。不远处镇剑池荧荧幽幽的蓝光透过层层竹林一闪一闪的,两个人都看见了,各自若有所思,都沉默下去。
       没过多久,陆南亭忽然说,“我没法忘记你在应龙村、在其他一些地方做过的事。”
       这类话在张凯枫意料之中,丝毫不觉得意外,“如果你忘了,我看不起你。”
       “怎么可能,”陆南亭略笑了一下,“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可能忘记,哪怕想不起来的部分越来越多,总归还是能记住一些。”
       “那你好好记着,”张凯枫的视线落在远方镇剑池的蓝色幽光上。他没看陆南亭,不知道陆南亭此刻是什么神色,也想象不出自己的。或许都很难看,也可能根本就没什么表情,“做过的事我不会不认,当时没有犹豫,现在也无所谓后悔。”
       “我知道你这样想,”陆南亭仿佛劳累不堪地直接躺倒在草地上,雨水凌乱地打在他脸上,平白地很感伤。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又继续说了下去,“但是,那些都过去了。南海一别至今十年有余,不如……记住的归记住,放下的归放下。”
       “放下?”张凯枫轻轻地重复一遍,把视线从镇剑池上收回。他出来没有束冠,雨水把他的头发打湿大半,贴在脸侧和脖颈间。淋着雨说些听上去很严肃的事情,似乎不是他们任何一人的风格,“什么算放下?”
       “放下……”陆南亭觉得头晕,不知是否因为南酩那该死的酒后劲儿太大又淋了雨的缘故,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像在讲述一个梦境,“放下就是……过去了很久,终于能做点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了。”
       也许因为体质不同,同样喝酒淋雨的张凯枫倒没觉得非常不适,但他也躺了下来,丝毫不顾雨水和沾到会很难处理的泥土。他看向昏暗的天空,那里什么都没有,却觉得很通彻,大概是心清神明之故。
       他想,原来决定遵循自己的意愿,是这样轻松且开心的事情。
       陆南亭吞咽几下,眩晕的感觉更严重了,他听不见其它一切的声音,包括雨,包括风,还有竹叶细碎的轻响。他也不想听见那些……他只想要一个答案。
       “……留在这儿,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张凯枫闭上眼睛,雨水落到他脸上,“还不错。”


哈佛学长 发表于 2017-1-17 08:13

三炮大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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