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年前的案子了,我也才十来岁,约莫也有记不清晰的地方。”
阿姝缓缓说,日头升起来,屋子里逐渐回暖,她脱了件“衣服”,露出胳膊跟肩膀上的抓痕。
“这潭里的鬼,是当时唤作清姐的,年轻时,据说可是十里八乡的出脱美人,她可不像是庄稼人养出的闺女啊,就跟诗词里唱的什么来着?去田里做事,都要引人回头多看几眼的。她后来嫁了村里一个唤作阿白哥的,会识些字,偶尔还会跑外面做些小生意倒真是般配的一对。两人处的很好,可惹人眼红。”
“可生活哪能像故事里一样的,不过两年,幸福便打住了。”
“两人成婚后一直无所出,这可是要遭村里指点议论的,阿白哥想要带清姐去看看手段好的大夫调理检查,便准备再出门一趟做些生意,这一去却是小半年没回来,就在大家的猜测越来越多的时候,又出事了。”
“那是个不太平的月呀,一个月没小雨,村子都是靠雨水吃饭的,焦急的很。忽然便有人议论,说清姐受不住寂寞在偷汉子,开始还是不信的,可一传十十传百,谈的人便越来越多了,就在一天晚上,大家出外纳凉时,看见一个男人的影子晃进了清姐家里——这还了得?当时就把屋子团团围住,清姐披衣开门就被抓了个严实。好一顿搜查,虽说找不见男人,可又从屋子里摸出了一把小铜镜,那可是今年刚热起来的玩物,清姐这半年根本没出去过,自然不可能说是自己带的,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有这玩意。再加上众人亲眼所见的男人影子,数出了几条罪证,就把人沉潭了。”
“那天,整个村子都被召集起来,去看清姐这不守贞的下场,我才十岁多一点,也被拉着去了,清姐被捆在柱子上,本来那么美的一个人,受了刑,惨得让我不敢多看一眼,只是哭,别人却在笑,看着她的惨状笑,还窃窃私语的,几个人冲她扔了石头,接着便是更多的石头。我从指缝里看着,看着她一点点沉到水里,一直都没哭,却在这时候笑了。”
“然后,灾难就来了。”
“开始只是几个人失踪,还以为是偷懒或者走了,并没人在意,可是忽然的,就在那天晚上——”
阿姝的神色渐渐变了,云昭凑得近,甚至能看见她缩小的瞳仁。
“好不容易下了场雨,大家都是高兴的,村长甚至还笑了,当晚,家家户户煮好了饭,一家人在餐桌上其乐融融,就在那时候,窗子上投下了影子。”
云昭下意识想起昨晚枯骨映在窗纸上的影子,打个冷战。
“的确是像昨晚那样。”阿姝又说。
“无数的影子就在窗户上乱动,大家吓得尖叫,藤蔓就忽得冲进屋子里,拖走了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在挣扎,手指在地上挖出了血痕,却还是被拽进了水潭里,我吓得大哭,像之前一样从指缝里偷看,几根藤蔓在门外晃了一阵,还是走了。”
“我想,大约因为我是那天的人中唯一没有嘲笑侮辱清姐的人。”
“再之后,村子就变成这样了,我在外面流浪,每晚都听见那些被困在泥潭里不得解脱的人的哀嚎,每一晚,可是我却不知道要去哪里,只能在外面转悠着,我提醒每一个路过好奇的人,有的死了,有的疯了,能逃出去的从来只有女人,清姐只对那些道貌岸然的男人下手。”
“从来都是。”
慕凰喝了一杯茶,放下杯子时云昭看见杯沿的咬痕。
“你记不记得一对友人?一男一女,女的叫无双,面上有块疤。”
阿姝低眼,努力想了一会:“约莫是有这样一对人……我最后只见到女的跑了出去。”
云昭手一松,茶壶差点摔在地上。
“她丈夫呢?”
“不知道,一直没回来。”
慕凰看他一眼,哦了一声,折好书信收进行囊里,跨出门时又停步问了一句。
“那个清姐是怎么死的?”
又是良久静默,阿姝手指绞起衣角,抖着嘴唇道:“烙尽皮肤,再沉潭而死。”
风吹过,云昭狠狠打个冷颤。
“就是这?”
“嗯。”
三张脸映在水面,这片水潭不像旁边的泥沼,清澈无比,却又深不见底。
凑近的一瞬,云昭明显感到一股气息。
妖物的味道,像腐烂的虫豸,又带一点泥土味道。
“的确是这。”云昭站起身说。
慕凰正观察岸边的痕迹,闻言抬头看过来,走到他身边。
“呃,现在我们该怎么做。”云昭挠头。
“活不见人,那就找尸。”慕凰开始撸袖子,云昭吓了一跳,赶紧拦住他:“哎哎哎,别想不开啊,潜水里指不定遇见什么危险的。”
“当然。”慕凰又用那种看白痴的眼神昵他,“下面的人是你师傅又不是我师傅,而且。”
而且?云昭刚想问些什么,忽然身体一腾空。
等他回神,已经被慕凰踹了下去。
我不会水。
全身没入水中时,云昭从泛起的涟漪里看见慕凰的口型。
他叹了口气,吸口气往下扎去。
云昭水性颇好,这一去就是片刻未浮上来,两人靠水面偶尔浮起的泡泡确认他还有气。
“你很讨厌他?”阿姝趁此问道。
“?”
“你一直都在有意无意排斥他啊。”
“我跟他关系不好。”慕凰回答得直接,“我们有婚约。”
“……???”阿姝听见自己脑海里弦绷断的声音。
“小时候,他师傅跟我母亲约定了,指腹为婚,信物都交换好了,结果生的都是带把的,于是两边都蒙了。”
“……然后?”
“然后就……”慕凰刚要说着什么,忽然水面一阵翻涌,两个人赶紧冲上去拉人,云昭的脸色惨白,抓着慕凰的衣服呛了口水,晕了过去。
“我在下面看见两个东西。”云昭醒来不等慕凰催问就开口,“一个是她,一个是……师傅。”
“潭子里深得很,下面是全空的,一颗水草也没有,最底下就是她栖身的缩在,一个笼子,她的尸骨就躺在那,底下困着师傅的尸骨,她身上的怨气太强大了,我收不了。”
云昭闭上眼睛,几乎不敢回想试图抽出尸骨时突然睁开跟他对视的那双眼睛。
“现在怎么办?”目前唯一的道士还敌不过对手,阿姝瞪着眼睛看他俩。
慕凰只是啃着指甲牢牢盯着平静的水面。
“等晚上吧。”
入夜的时候,又起了阴风,吹的人一阵阵发冷,云昭把自己的外衣给阿姝,看着水面渐渐翻滚起来。
泥沼冲天而起,形成屏障,昨夜的枯骨依旧在泥里蹦跶,云昭起了阵法,勉强抵挡住攻势,慕凰将一截胫骨踩在脚下,向前面喊话。
“清姐,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想找回他师傅的遗骸,绝不多扰。”
伴随着这句话,水面的翻腾静止了,接着,一个影子缓缓浮了上来。
曾经美艳的脸已经全毁了,但从身段上还能看出当初风韵的线条,泥潭里的女鬼没有表情,或者已经做不出表情,当初的烙铁毁坏了她每一寸肌肤,皮肉往内陷进去,诡异可怖。
女鬼没有说话,几乎脱眶的眼球转了一圈,落在阿姝身上,对方抖了一抖,被云昭护在身后。
她发出凄厉的笑声。
“哈哈哈哈……”
慕凰皱起眉,不是因为她笑起来脸上的筋肉都歪了,而是笑声真的难听。
“念你们这次跟这孩子在一起,我不为难你们,天亮你们就滚开!别污了我的清静。”清姐厉声说着,又喃喃自语了一句,“我最讨厌男人了……”
“前辈,我知道对你来说原谅跟忘记都不可能,毕竟如果换我的话,呃……”他挠挠头,“反正……反正我也没经历过,也不能体会你的痛楚,所以说让你放下这种话我觉得也是过分,可前辈,前辈——”
慕凰跟清姐的眼刀齐齐横过来,云昭觉得有些腿软。
“呃,前辈,您都困在这十年了,难道一辈子活在不明不白的仇恨里,就能化解心结了吗?”
“……”挥舞的藤蔓静了下来,慕凰也感觉脚下的力道变小了,他抬脚,胫骨又溜了回去。
“前辈当初受人诬陷,一直未沉冤得雪,若我能查出真相,验证一个清白,前辈可愿放下执念,把先师的遗骸还我?”
水面的影子沉了下去,半晌,又嗤笑一声,“你便信我是清白的?”
“真相自在前辈心里,可没人听见。”
又是良久沉默,藤蔓逐渐收回了水里,泥沼也静了下去。
“罢了,十年了,你是第一个提出查出真相的人,罢了,罢了。”
一连三声罢了,夜晚恢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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