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vermouthch 于 2017-3-27 23:15 编辑
她又看见了一袭白衣的孤月氏,和一片繁花盛开的水边。在黑曜石记下的幻境里,那个凡人女子就是在同样的场景中歌唱起舞,循环往复永不停歇,就如同一个机械的人偶。然而现在眼前的她,却十分安静地伫立着,眼神中带着关切和一丝不安,遥遥望向远处,另一个负手而立的清瘦人影。
“奇怪,这也是墨姬刻的梦境忆影吗?为何之前从没见过?”萦尘好奇地走向那个新出现的清瘦人影,当然,在这幻境中她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那是个眉目如画般的青年男子,也是一袭白衣胜雪,清雅端华。不过,他似乎正被什么难题所困扰着,始终轻蹙着眉头,直到孤月氏已从身后靠得非常近了,脸上才有了一点笑容,回头轻声地唤道:“月儿。”
他的声音轻柔而温和,就像二月的春风,可听在萦尘的耳中,却令她无比震撼:这分明就是幽都王的声音啊,只是完全不像现实中北溟群魔顶礼膜拜的王那样威严可怖,永远阴沉着一张脸,就像哀冷山头万年难融的寒冰。这前后反差竟如此之大,当真是同一个人吗?王以前……甚至不是凡人,而是神?
“夫君,你不开心吗?”即便是对“感情”迟钝如萦尘,也看得出他这笑容实在有些勉强,孤月氏自然更不必说了:“我们三兄妹的生活很简单,从小到大就没有离开过有个小村。我知夫君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些年也是为了迁就我才长留于此,要是你当真觉得太乏味了,我也……”
“傻瓜,说什么呢?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这千万年中最快乐的时光,就算一直留在同一个地方,每天过同样的生活,我也不会觉得无聊的。”幽都王、不、应该叫帝江,他轻轻地将孤月氏揽入了自己的怀中,轻轻顺理着妻子的长发,用最温柔的话语安慰着她。不过,这似乎并不怎么有用,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呆了许久,帝江才轻轻叹了一口气,神色有些凝重地道:“月儿,我想带着孩子们回一趟神界。”
孤月氏抬头,面上有些讶异。
“原本我下凡来只是一个人散心游玩,当时我从未想过能够遇见你,会与你成亲,还有了这么多孩子。我已经太久没有回去神界了……”“说来说去,你还不是嫌弃月儿!”帝江话还没说完,便被另一个有些尖锐的男声打断了,萦尘循声回头看去,却见不远处迎面走来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人便是那紫衣文士,而出声的另一人,却是身裹皮裘手执弓箭风风火火的猎户装扮,这一片恬淡平和的气氛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反差。仔细一瞧,这二人的眉眼间与孤月氏都有那么几分相似,但此刻那猎户脸上却满是愤愤不平:“那个神界果真还是比咱们这个小村强,有下人呼喝美人环绕,你舍不得了是吗?”这人神色张狂,说话直接且又难听,要说脾气倒还真有几分像咱们幽都王……可光有脾气能顶什么用?萦尘抱着胸在一旁看着,不禁有些幸灾乐祸:凡人就是蝼蚁一样的存在,你敢对陛下如此无礼,等着形神俱灭吧!
然而令她意外的是,从前的那个王性子竟然好得出奇,非但没有动手,连还口都不曾,只是嘴角抿起一丝无奈的苦笑。猎户却是毫不领情,反而越说越是不依不饶:“帝江,你到底把我妹妹当成什么了?自己一走了之,还要把孩子们也一块儿带走,你是想让月儿觉得她这几年只是做了一场梦吗?”
“二哥!”他的咄咄逼人和帝江的一再忍让反倒让孤月氏听不下去了:“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夫君他只是想向他的大哥报声平安呀……”
“妹子,别傻了!想想传说中的神界是什么样的地方,他大哥又是谁?!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怎么可能会接受你和他们尊贵的王弟在一起!”
“二弟,够了。”眼看着猎户的情绪愈发激动,一直沉默的紫衣文士终于出声制止:“帝江,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二弟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传说神界等级森严,你大哥又是东海神王,他若知道了你和与凡人成亲生子的事,还能让再你们回来吗?”
“大哥的脾气我了解。起初他一定会气恨于我,但他终究还是疼我的,再说那毕竟是他的亲侄子……”帝江沉吟片刻,有些歉疚地看了他的妻子一眼:“我本也想带着月儿一起,只是你说得没错,神界那地方……所以,我想等大哥那边说通了再来接她,免得月儿平白受那些窝囊气……”“反正不管怎么样,你就是要走啰!”猎户又在一旁气呼呼地插话,惹来他兄长嗔怒的一瞪。眼看新一轮争吵就要一触即发,却见孤月氏站了出来,牵起帝江的手默默地走开了。
萦尘跟随着他们的脚步,越走越远。他们渐渐远离了水岸,穿过锦簇的花丛,一路上,这夫妻二人都未发一语,直至来到一处素雅精致的院落前。那里,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正开心地嬉戏玩耍,全是清一色的男孩儿,上到已略有些成熟气的少年,下至还在牙牙学语的幼童,他们看见大人走来,纷纷飞跑上前争抢二人的怀抱,咯咯笑着喊“爹娘”——
“夫君,我真的很高兴你愿意为我流连人间,但你大哥亦是你的家人,你回去是天经地义,我绝不会让你为难。你就带着孩子们放心去吧,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们回来。”孤月氏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笑,还一边逗着那其中最小的孩子开心,但萦尘分明看见,她眼中已然又泛起了那种淡淡的水光……
直至此刻,萦尘终于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忍无可忍地伸出了手,想去拽孤月氏的胳膊:“假话,全是假话!”但是她忘了,这是一个只有虚无光影的幻境,所以毫无疑问地手上抓了一个空,愤怒的喊声也自然不可能传进那凡人女子的耳朵,“你根本就不想让他走,为什么不去挽留?如果他真的‘深爱’你,他或许会听你的话,那么后来也不会——”这个故事的结局,萦尘已经隐隐约约地猜到了:如今北溟的幽都王根本就没有子嗣,墨姬公主也只是他以一棵墨竹为躯造成人形的养女,用的还是孤月氏的容貌——显然,帝江在这一去之后肯定出了事,非但没能在凡人那一点可怜的寿数耗尽之前回来与妻子相见,更让他们的十个儿子也一起赔上了小命。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傻?爱他,不就应该千方百计地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吗?
“……回风舒袖离人舞,滞涩琴音声声催 莫问今夕是何夕,怯叹归期亦何期 此后夜阑孤月寂,独聆碧海烟涛尽 长空泽野俯仰间,两处茫茫皆不见……”
正出神间,熟悉的旋律又响了起来,就像在之前看过无数次的幻境一样,孤月氏又翩翩然跳起了舞,口中轻唱着那首《孤月辞》了,帝江坐在她的身边,以一曲琴音相和。那些尚未懂事的孩童依然在不远的地方嬉笑玩闹,还偶有一两个兄弟结伴跑来,拍着手说娘亲唱得真好听,可深谙歌艺的萦尘此时却恍然惊觉,这原来是一首二人永别之前的离歌:那个凡人女子并不是没有挽留,她早已将真正的心意全部唱进了歌词里;而帝江的脸上也同样泛起了悲伤不舍的情绪,相信他的心里,一定也早已明白了吧……
原来,一直都错了吗?魔族歌姬的心里忽然阵阵不是滋味起来:我曾经以为,只要找对了歌唱的技巧,怎样也能将“情感”硬学出八九分像,然后再借着这首孤月之歌,就一定可以打动幽都王……
“好、好,大哥,当年你也同意就那么让帝江走了,现在……现在你满意了吧!”那个火爆脾气的猎户的声音又在耳边炸了开来,萦尘回过神,才惊觉幻境有变:帝江、孤月氏和那些孩子已不见踪影,眼前却多了一座新立的孤坟。孤月氏的两个兄长站立在坟前,皆是满面的悲痛之色,只是一个呆呆地凝视墓碑上的名字一语不发,而另一个却情绪激动得像炸开了锅:“你只会说帝江一定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你只会安慰妹妹他一定不会食言,结果呢?知道什么叫伤心过度而死吗?就是即便那家伙明天就回来,月儿也看不到了!!”
只见那猎户将自己的随身弓箭扔在了地上,狠狠几脚将它们踩得稀烂,又从妹妹的墓碑上拿起一块古铜色的腰牌收入自己的囊中,而那上面还放着一块翠绿剔透的圆形玉佩:“游云玉佩和帝江牌是那家伙留下来的东西,月儿生前一直宝贝得不得了,我会带着帝江牌离开,算是对妹妹的一点念想。但是大哥你记着,我永远不会原谅帝江、原谅你,这个家,我再也不会回来。”他就那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而紫衣文士仍然呆站在原地,许久之后,才将墓碑上剩下的那块玉佩拿了下来,别在了自己的腰间。
“帝江不是言而无信的人,他曾答应过我们一定会回来,所以小妹至死都还望着他那天离开的方向,一直在等着他……”这时,紫衣文士回过了头,笔直地看向萦尘的双眼,也就在这一眼间,光影的幻境飞速地褪去,换回真实世界的色彩。火红的枫林中,他拾起掉落在地上还残留着一点绿色荧光的黑曜石,交还到魔族歌姬的手中:“这千年以来,我也从没放弃过打听他的消息,但始终毫无所获,原来他竟然早已入魔,还另外成家,有个女儿了……”
“不,不是的——”萦尘几乎是脱口而出:“墨姬公主只是养女,还是吾王按着你妹妹的样子造的……王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她!”她一下认出紫衣文士身上神秘力量之源的玉佩,正是幻境之中孤月氏坟头的那一块,那么之前曾经困扰过她的另一件怪事,如今也说得通了:墨姬口中孤月氏故乡周围的结界之力,应该也是来自于它吧,难怪王明知幽都军曾为之损兵折将却仍然不闻不问,原来,那就是他自己的力量,千年以来始终在守护着妻子的故乡,和与她相关的所有人……“只是有一点我还是不明白,既然当年他们都有过不好的预感,为什么王还是走了,你妹妹也就那样放手了呢?难道为了顺着对方而摒弃自己的心意,就是凡人与众不同的‘情感’和‘爱’吗?”
紫衣文士摇了摇头:“情感一事因人而异,这个问题在下也无法解答,只能由你自己去体会经历。至于帝江和月儿……过于美好的生活会让人忽视很多东西,怪只能怪当年的我们都太天真,也太自信了。”
……自己……去经历?
“喂,你帮我解答了一个大难题,我不想对凡人有亏欠——”她忽然产生了一个古怪而大胆的念头:“你不是找了吾王很久吗?我有办法能让你见到他,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北溟?”
“见他?……我想这回,还是算了吧。幽都王的名声我也听说过,他现在变成那个样子,我还真不敢送上门去,把游云玉佩还给他……”紫衣文士笑了一笑,表情微微有些苦涩:“不过来日方长,该见面时总会再见的,如果他愿意回有个小村看看……虽然二弟和小妹都不在了,我,也会一直在那里等着他回来。
“姑娘,谢谢你。时隔千年,故人的下落,我总算是找到了……希望你也终能得偿所愿。就此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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