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没有人生来就是轻贱的,这是阿姐交给我的第一个人生道理,我一直记得。” 再谈起往事,触及其中飞鸿踏雪般的点滴,眼前的少年满是怀念却无悲苦。 “我很感激阿姐,在我年少时几乎所有人都劝我低微顺从,只有她告诉我不必卑微,是她教会我自尊自爱,让我有所选择走上另一条路。”
“不止是我,还有东雅阁收容的幼儿们,他们有的是仆人之子,有的是同我一样为人嫌恶的孤儿,就连欺负过我的水沂,后来也被带到学堂教化,一起受阿姐庇佑。” 他故事中的狐姒博爱而宽厚,实在叫人难以置信,尤其对比她后来所做的那些事,让旁人相信她曾如此善良实属困难,沉默里熊义率先质疑出声。 “不会吧,我们所见的狐姒分明偏执嗜杀,哪有你说的这般.....这般温良仁和。” 少年的眼神暗下来。 “确实,阿姐变了许多,就连如今的我亦有些.....” “那她后来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婉灵焦急地问道。 却不待少年回答,沉默许久的少侠率先为他作答,“狐媚.....” 少年眨眨眼,不得不感叹少侠的聪慧,如此洞察人心,低眉苦笑,由衷说道。“这就是我想结识少侠你的缘故。” “我想拜托少侠一件事。 阿姐她.....受了太多挫败,曲折失意已不能仅用公平二字轻易衡量,凭我的力量无法将她拉出泥潭,因此我只能拜托少侠。 我知道少侠是被媚姐姐派来寻回顾傅望,所处立场与我相悖,但还是想请少侠你.....如有可能尽量放阿姐一码。 她毕竟是我阿姐,是与我休戚与共的家人。” 自成溪被接入东雅阁后,便每日跟着小狐们读书识字,在大人的教导下修行,不用干活也不会被人责骂,过上了他此前从未享受过的温馨悠闲。 他很感激姒小姐,想回报些她什么。 那时狐姒再轩径斋任家主,每日在家事和茶庄生意来回奔波,他个小力微能帮的事几乎没有,大人对他的期望也只有好好读书,好好修炼自在长大,红情就教他将自己学来的成果展示给姒小姐。 狐姒也乐意听。从中矩阁回来就坐到池中小筑里,伴着清风荷香听他们一众小童朗朗背诵,手里忙着针线活,脸上带着笑偶尔抬头欣赏他们认真的神情,吩咐秋水给他们分发点心。 她似乎没什么不畅的事,在东雅阁中看着一众小童便极为欣慰,但成溪知道,她也并非一直如此安闲。 譬如她手中总是忙活的针线活,再譬如偶尔经过小筑她望着一张发黄药单的寂寞模样。 后来熟稔后红情才告诉他,那是压在姒小姐心底最隐秘的两大牵挂。 一是忧思离开故土远上求仙的小妹妹,二是未能如愿找到少时抓药偶遇的一位翩翩公子。 后一件事作为孩童的成溪无甚了解,而前一件事想来便是姒小姐如此关怀他们这群小狐的寄情所在吧。 她这般庇佑孤幼小狐,想必也是希望她的小妹妹在外也有生人以善待之。 他想去安慰姒小姐。 除去读书修炼,他常关注着小筑,看红情姐有什么需要帮衬的。从前在后院他给人端茶泡水,因此粗通茶道,闲暇时去寻来各种繁花鲜茶,烘焙后制成花茶,绛紫浅红花亦好,江南总不缺繁芃馥郁。每每递到姒小姐跟前,换来她欢心一笑,轻抚额际,是不同于其他小狐的亲昵。 被问及为何送花茶时,他看着她倦怠的眉眼,由衷地说,“花茶沁心醒神,可以驱散疲惫,成溪不想姒小姐辛苦,成溪想姒小姐能开心。” 被她摸了头,笑道,“我并无什么不悦啊。” “我很高兴,可以尽我所能,统御江南狐族,这是我的荣耀,也是我深爱的家园。” “那我也高兴,”成溪旋即跟着说,甜甜地笑开。 “成溪开心是因为可以陪在姒小姐左右。” 狐姒笑了笑,眼里泛起湿意。 已经有多久了,再听到一个孩童这般同她说话。一朵花,一片叶,**大半午后时光捉来的一只小虫,每得到一件喜欢的东西便献宝似地捧到自己面前,希望得到她的夸赞,逗她开心。孩童天真的关怀和不加修饰的喜欢,都太遥远了,远得她几乎要忘了那孩子的长相。 而如今,在这里,似乎又回来了。 漫漫悠长的日子,成溪就这样陪伴着狐姒。他识字他修炼,也制茶也采花,努力逗狐姒笑。狐姒夸过他天资好,他便学到什么法术就展示给狐姒看,遇到什么稀奇古怪的新鲜事也要同她分享,幼稚又真诚。 一点一滴敞开心怀,至烂漫无羁。 春来寻来百花种子,用新学的法术大片催开,欢呼雀跃地唤狐姒抬头看,引着众姐妹流连花田。与伙伴争相放风筝,为了找寻掉落的风筝,爬上树梢误触野蜂巢,被蜇得满头包了还举着蜂巢兴高采烈地逃窜,边欢呼有蜂蜜可做百花茶了。 夏时又抓来蟾蜍放在荷叶上,翻过它身子,向狐姒朗诵他新学的童谣。 “莲叶为床池作房,朝天仰卧肚皮光。” 任凭蟾蜍四脚凌空扑腾,狼狈模样逗笑筑中女眷,狐姒手中的针脚乱了方寸,直言若改丑了就扔给他。 他也不拒绝,跟着大人趴在她膝上暗羡地笑。 秋去登高赏月,唯有他攀着廊柱用脚勾檐,倒挂着作猴子捞月状,摇摇晃晃偷桃敬月,耍尽淘猴把戏,一度压下戏台好戏,引得众人侧目发笑。 至初冬时他果真得到一件袄子。 如狐姒所说的的确是那件她乱了针脚的失败品,但改了样式,简单不丑,给他披上时他还下意识地喊谢谢姒小姐,猝不及防被旁边的秋水点了鼻尖,调皮地逗他,“还叫姒小姐呐?” “该叫阿姐啦。” “来,抬起头来,成溪。” 他惊异地抬头,对上的是同样赞同的狐姒。 惊喜在他眼中几乎汇聚成泪水,那小袄合身又暖和,直暖的他心头发烫,他仰着头,努力张了张嘴,终于喊出那句。 “阿姐。” 后来想想,那两年当是他们所有人最为无拘最无芥蒂、纯粹快乐的日子。 可惜还是太过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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