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朝中的派系争端只是为了分散民众的注意力而已,其实,所有朝官的终极利益,都是高度一致的。”玉玑子长长叹了一声,“这些年来,我一直也只算个下级官吏,但对官场里的那些东西,比谁都看得清楚。” “还不明白吗,这个时局,朝政与江湖对立,朝中两派倾轧,江湖各派纷争,都只是一些表象而已,事实上,到了最重要的攸关利益时,他们的选择都会毫无异议地统一……”玉玑子冷冷地笑,眼神尖锐而洞明,“你想想看,要是两派人马真正水火不容,不停倾轧耗费国力,这大夏朝何以为继,不早就分崩离析。” 夜凉如水。玉玑子的声音比夜更冷。不过,在这些单刀直入地揭开伤疤的话里,陆之尚却渐渐地把头绪理清了些。 不错,师父这些年,走得太顺利了。细想起来,玉玑子确实没有资格获得杼默全然的信任,如杼默般老谋深算之人,难道指望他真心地欣赏一个与他非亲非故的青年才华,不惜一切地培养他,并委以太虚掌门这般重要的位置? 而且,杼默本就是个疑心极重的人,对于李丰武、卓成文之类的爪牙,他都用砂岩毒虫里提炼的连心蛊控制,而唯独对玉玑子,却没使用任何禁锢之道。 别人都只以为是特别看重这个才华横溢的青年,这十年来,玉玑子和他的**确实也尽心竭力为杼默效忠。 但师父终是在心里明明白白的,他明白杼默不是荫庇后生栽培未来的良师,杼默花大代价培养一颗棋子,总有其用处。 “那么,杼默太宰苦心培养师父您十年,原来,就是为了让您成为宋御风的踏板……”陆之尚喃喃道。 玉玑子没有再说话。陆之尚却已全然明白。 杼默和盲夏都从未想过让玉玑子成为太虚掌门,但宋御风的平庸和规矩,并不能完全征服太虚的门人,尤其,让渴望变革的无尘子不满,于是,为了堵上所有人的嘴,宋御风需要一个踏板,一个,极度惊采绝艳的踏板。 于是,在这个踏板的选择上,盲夏和杼默做了妥协,他们共同选择了玉玑子。共同培养他,将他送到高高的云端,再慢慢消磨他的锐气,让他光芒慢慢被宋御风磨去毁灭,什么少年英雄,终只是江湖传说里的一场笑谈,在历史的尘埃中被耻笑和遗忘。 夜冷无言。 陆之尚在夜的冷气里浑身颤抖。他如今才清晰地看到,自己这位一帆风顺少年得志的师父,其实只是踏在一条看似铺满鲜花的路上,而鲜花团簇之下,却是荆棘、鲜血和火焰,稍一不慎,便会尸骨无存。
陆之尚能猜到玉玑子的打算,杼默和盲夏确实要把他做跳板,但是,无尘子是欣赏玉玑子的,毕竟,太虚观是独立于王朝的江湖门派,若是玉玑子只要顺着这条路走下去,获得所有太虚弟子的支持,再步步小心不漏口实,大概,真走到最后,杼默和盲夏这种朝政势力也无力回天。 陆之尚知道,他这位桀骜不羁的师父,赌上了自己的一切来创造一个奇迹,实际上,这样下去,玉玑子真正成为太虚掌门之日,便是,与整个天下为敌之时。 陆之尚凝视着玉玑子的脸。陆之尚霎那间觉得面前的男人是如此孤独,但他脸上毫无惧色,似乎,始终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无限的信心。是的,陆之尚看到了,说这些话时,面前的这个男人浑身散发着一种高傲和堂皇之气,仿佛,哪怕面对整个天下,他,也会是那个最后的赢家和王者。 陆之尚心里突然也油然而生一种难以抑制的澎湃,他发现自己跟着一个如此杰出的,可能创造未来、奇迹和天下的人,在走着一条前人未尝敢前行的路途。 哪怕前路布满荆棘。哪怕也许明日便会落入深渊万劫不复。哪怕,即使有一天,面前的男人站在天下之巅,他自己也早成为一颗棋子,默默沉埋于山脚无名的坟冢。 是的,哪怕洞悉了所有的未来,察觉了所有的险恶,陆之尚仍情愿义无反顾地跟随玉玑子,堵上自己的时间、身家和性命。 “我比谁都清楚,奇迹不常有,而困境长在。但在师父身边,只要看着师父的眼睛,听他说话,我也会相信,所谓虚无飘渺的梦想和奇迹,也真有可能变成现实。”多年之后,陆之尚做为玉玑子最信任的弟子之一,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时,他说了这样的遗言,“所以,我不后悔为师父所做的任何一件事。” “出来吧。”突然,玉玑子一指朝天,一道青光从他指尖射出,直直击向屋顶的横梁! 一个浑身六祸白袍的少女侧身一闪,从横梁上跳下,脚尖轻盈地坠地,却不慌不忙,恭谨地抱拳行礼:“李丰武**白露菡,见过玉玑子师叔。” 抬起头来,少女浅浅一笑,露出小小的酒窝来,衣袖遮掩间,一行贝齿洁白如玉,霎那之间,玉玑子也觉得这个少女算得上“可人”。 当然白露菡并不算绝美的,玉玑子在朝官歌宴中见过无数各种风姿的美女,哪怕他少年时遇到的冷喻,那种喷薄而出的艳丽也远胜过面前少女数倍,可是,当白露菡轻轻盈盈地站在他面前,落落大方地向他施礼时,他突然间就明白了,为什么陆之尚一直对这来自敌对方的少女情有独钟。 ——因为面前这少女身上,确实有种知性的柔和,以及,临危不惧的淡定。 “白露菡,原名周清婉,大夏朝太史周承旻独女,传说中的天才少女。七岁就能读万卷书,十岁懂天下事。”玉玑子翻开手里秘密的卷宗,说着这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看着面前的少女嘴唇抿得更紧了些。 不过白露菡的容色依旧是平静的,微微沉吟着,她开口应道:“也不算什么天才。家父职位是掌管史籍的太史,但实际上,他在朝中的真实作用,是沟通盲夏和杼默两派的桥梁。我也只是不平事见多了,对这个时局,比其他孩子看得更清楚些。” 玉玑子一向过目不忘,这个太史周承旻他也曾有点头之交的,算是王朝里位列九卿的大官,管的不过是典籍史料一类,在朝中,大都也温和,只在杼默和盲夏两派争吵时,和点稀泥,双方都说说好话。八年前却被江湖人莫名其妙地刺杀了,刺客未查出来,成了无头悬案。 现在想来,大概是对盲夏杼默苟且的交易内情知道太多,被满门灭了口。 想到这里,玉玑子不禁深深叹了口气:“你父亲死的时候,你多大。” “十二岁。”白露菡淡淡道,说到这里,她微微咬了咬嘴唇,却还是无比清晰地吐了出来,“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我的师父杀了我全家。” 感觉到面前的女子身上一股浓重的浊气,玉玑子猜得到,当年动手的只怕是李丰武,看到这小女孩根骨清奇,便留下收做徒弟,让她习练邪影,只怕,受着与冷喻同样的遭遇。 想着,玉玑子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但少女却是沉静的,她甚至淡淡微笑起来。她就这样微笑直面着年过中年的王者,让苦难和沉重在脸上沉积,凝成缄默而残酷的花朵。 残酷悲哀,却又无比绚烂而美丽。 “师叔是明白人,我的过去,相信您比我自己都调查得清楚。”白露菡依旧淡淡笑着,“下面,师叔是不是该问我,到底是谁指示我来这里,让我妖言惑众,挑拨您与杼默太宰之间的关系?” “呵,不算妖言惑众吧,不过,我对你背后的那个人很好奇。”玉玑子手指摩挲着几案,微微暗示着他内心的不安,毕竟,无论他对这个白露菡调查已久,却未曾找到她背后主使的蛛丝马迹。 “其实您应该也猜得到吧,师叔。”微微仰起头,白露菡直视着玉玑子的眼睛,“在这个太虚观,真正敢明着反抗杼默势力,从杼默的爪牙下拯救出我的人,唯有——” “云华殿主,宋御风。”吐出这个名字时,玉玑子微微闭上了眼睛。
他终于来了。玉玑子在心里说,兜兜转转到今日,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终于把他当成平起平坐的对手。 起身,迎着山间清冷的夜风,玉玑子看到那个素衫的男人正一步步笃定地向他这方走来。 不错,走来的人,的确是太虚观云华殿主,宋御风。 许多年后,在太虚观的上辈弟子记忆里,玉玑子和宋御风之间确实曾有一段蜜月期,甚至有人觉得,他们并肩而立,相视微笑时,彼此的神情亦都是真诚的。 所以当宋御风进入太古铜门,玉玑子突然转头投降妖魔之后,甚至有传言说,这两位太虚观的一代英才定是早有勾结,不过,当身在妖魔军中的玉玑子听到这些空穴来风时,只用手指淡然地摩挲着身边的几案。 身旁的陆之尚察觉到,这个细微的动作,和当年,玉玑子等待与宋御风的第一次会面时,骨节的弯曲弧度,几乎一模一样。
(第5卷完,第六卷见49,50楼,金刚元魂珠卷见55,56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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