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大荒往事
本帖最后由 空识珈蓝 于 2017-4-6 00:30 编辑冰心篇 希望
我是一名记录者,家师喜欢用春秋笔法记录大荒发生重要事情,我更加倾向于行走山水,记录每个人曾经最美好的过去。
在我行走大荒的第二年,我遇到了一位冰心弟子,定居在天虞岛风晚林,每日除了指导弟子,便是坐在子午馆高处,望着远方。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有一座神农像,还有被雾气半遮半掩的群山。
大概是我站在她身边太久了,她转过身来看我。这是个颇为年轻的女子,帷幕遮住了她大半的脸。
我正觉得尴尬,想解释些什么。
“听说您是一位记录者。”她突然开口。
“是。。是的。”我点头,有些局促不安。
“可以带我去一个地方吗?”
我们来到了东海冰心莲,在残破的神农像前,我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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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医派弟子,曾经有三位好友,云麓、太虚还有奕剑。
年少的时光最是无忧无虑,头顶有师父师祖们,身边还有师兄师姐,门派中的事物永远是不需要我来操心的。
我喜欢游山玩水,曾与好友踏足过半个大荒;我们一路从江南游历到中原,走过满是枫叶的梧桐谷来到巴蜀,偷偷越过天合关到了九黎。那时候的九黎还没有那么多的中原人,王城也还是西陵城。
我记得,云麓最喜欢西陵城的潇湘楼,她说她平时都住在高耸入云的仙居上,而这里人声鼎沸,让她有真实的脚踏实地,活在人间的感觉。我们都笑话她没有一点云麓仙居弟子的做派,应该像焰离国师学习。
云麓笑着摇头,她说:“我在仙居修习时,最怕见到大国师那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
当时我们都以为她并不喜欢焰离。
奕剑喜欢江南木渎镇的戏曲,每次他来冰心堂,我都会提前打听接下来要唱的戏曲,如果是他喜欢的曲目,我便会预备好瓜果糕点,租一艘画舫陪他听戏。如果唱的并不是爱听的,那便去桃李花林,桃花盛开遍布山谷。我曾开玩笑说我想住在这里养老,背靠万松书院书声朗朗。
奕剑此时似乎愣了一下,许久后他微微笑着赞同我:“我们一起。”
那一天之后,桃花依旧妖娆,溪水再依旧清澈,莲叶依旧碧绿……这些都在他背后黯然失色,她的世界仿佛只剩下站在树下风姿绰绰的那个奕剑弟子;陈酿已久的蜜罐被无意间打翻,空气中浸满香甜。
师门来信时,我们正在九黎,太虚说他对这里的民风很感兴趣,想要多留一会,与当地居民交流感情。奕剑是最先收到紧急召回令的,信上并没有说明原因,于是他匆忙回了远在巴蜀的奕剑听雨阁。接二连三的,云麓和太虚也借到了紧急召回令,我们在九黎匆匆别过。
当我一个人回到江南时,师门已经乱成一锅粥,我拽住一个跑过的弟子,问她发生了什么。
大荒历525年,太古铜门封印松动,北燕丘沦陷,翎羽山庄沦陷
次年,云轩城被破,江南沦陷,江南冰心堂医派跟随王朝军撤退中原,毒派随伏枫留守冰心堂。
我来到了中原,自从上次九黎分别,我们四人已经两年没见,期间我试图联系任何一个人,但是书信送出去之后总是石沉大海。
在一次给国师府送药时,我见到了云麓。她跟在焰离身后,已经没有往日在潇湘楼喝茶闲谈时的模样。
云麓把我带到花园里,说我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变。
我想说点什么,她制止了我,继续说:“大荒面临危难,我想尽我自己绵薄之力。”
修习了火卷的她,身上的火灵一直在旋转,而命运的齿轮,也在转动。
我因为前线不断送来的伤员停留在了中原。
后来几年,我也见到太虚,他画符的速度几乎比两年前快了一倍,身后跟着的不再是白虎麒麟,而是一个巨大的黑影。
我有些恐惧的望着这个黑影。
太虚毫不在意我的态度,并跟我解释:“这是我的邪影,我的伙伴。”
曾经的好友都已经陌生,仿佛时间的车轮带走了他们,徒留我停滞不前,站在原地满目彷徨。我开始思念那个桃花树下的人,期待又害怕见到他现在的样子。
但是直到我离开中原退守九黎,命运都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大荒历530年,妖魔大规模出现大荒,玉玑子袭击西陵,妖魔进攻中原,天机营,云麓仙居,太虚观沦陷。
路过巴蜀的时候,我找人打听过他的消息,但是什么都没查到。
直到后来冰心堂和奕剑听雨阁在天虞岛重建门派,失落各地的弟子们纷纷回归师门,我在没有听过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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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着冰心从东海冰心莲回到天虞岛,路过九黎。
“我年少的时候,喜欢过一个人,但是不巧遇上了战火纷飞的时代,此地一别,再没相见。”
她摘下帷幕,看着九黎孔雀翎的孩童在田野奔跑,笑容无尽悲凉。
太虚篇 真实
告别冰心的第二年,我在太虚观遇到了晚阳道长。
太古铜门的白云观背靠青山,山间郁郁葱葱,风从远方而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晚阳道长比我想象中的好相处很多,语气和善,笑容如沐春风。
我鼓起勇气问起冰心的事,问他是否知道奕剑的下落。
晚阳道长嘴角挂起和善的微笑:“看来你还没遇到苏凌。”
苏凌?
我从未听过这么名字。
晚阳道长问我:“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我被转移了话题,精神有些亢奋,立刻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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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卦分阴阳两极
人心分善恶正邪
我在不懂事的时候被带回太虚观,后来顺带的拜了一个师傅。
师傅为我起名阳,晚字辈,晚阳。
阳,既是光明。
师傅说我天分一般,大概终其一生都没有力量、无法有大的作为。小时候的想法很简单,吃饱穿暖应付功课就可以了,从没想过斩妖除魔、惩恶锄奸,我不需要这样的力量。
大概是我后来表现的太过甘于平庸,对师傅而言只是个中规中矩从不闯祸的徒弟,他也懒得管我,我就更加疏于修炼。
无论是力量还是永恒,我都不想追求。人生之于世,若不能随心所欲做想做之事,反而活成他人所希望的模样,枉为红尘俗世中人。
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生存还是毁灭,这些东西我之前从没思考过。
直到某天醒来我看见房间里一片巨大的阴影。
我手足无措,踉跄奔出房间,找到了师傅。
师傅看着我的眼神与之前完全不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那种眼神我之前见过,在一个几天没吃饭的乞儿看见馒头时,同他现在一样。后来我知道了这种眼神代表什么——贪婪。
他喃喃自语:“没想到,最后成功的居然是你。”
我浑身发冷,如同坠入冰窖。
师傅冷笑着问我:“你想要力量吗?”
当我浑浑噩噩回到房间,呆呆地盯着我的邪影。
“晚阳,绝望吗?”邪影怪笑着开口,语气说不出的讽刺,“你师傅为你取名光明,却亲手把你推进地狱!”
我把脸埋进手指里,闷声问:“为什么?”
“哈哈哈哈哈,为什么?这是力量啊!晚阳!”邪影大笑,“你知道为什么只有你能召唤我吗?因为你心中有恶,我就是你心中的恶,我就是你!”
我心中的恶……原来就是这个浊气缠身,无时不刻散发着恶意的邪影吗?
“不要逃避了,晚阳。承认吧,我就是最真实的你!哈哈哈哈哈……”
我有些头痛,揉了揉额角。
我从不认为我是个一心向善的修道之人,从成为太虚弟子的那一天起,至今未曾。
师傅被当作叛徒定罪的那天,很多人来安慰我,认为我受了很大的迫害但依然不与邪恶为伍,并且成功为门派铲除了祸害。我微笑着一一道谢。
最后我提出我想单独见一见师傅,他们很快就同意了。
来到关押师傅的牢房,守门弟子退了下去顺带关上了门。邪影出现在我身边。
我面对着被除去道服,一身狼狈的师傅微笑:“多谢师傅多年尽心指导,晚阳感激不尽。”
师傅看到我之后一直在后退,一直退到墙边,指着我的手指颤颤巍巍:“你会下地狱的!一定会的!”
我早已身处地狱,在我修炼出邪影的时候。或许更早一点,远在我当年拜师的时候。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就不会回头。
出了牢房邪影对我说:“看吧,你是渴望力量的。”
我摇头。 本帖最后由 空识珈蓝 于 2017-4-5 14:57 编辑
。。。。 第二年,我下山游历,看到了很多人,好的、坏的;遇到了很多事,我帮了的、我漠视的。我越来越无法分别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邪影一直跟着我,我对他记不排斥也谈不上喜欢,只是一人独行上路,有个伴也好。虽然他总是充满恶意,杀戮之心满满。
我遇到了冰心和奕剑,后来遇到了云麓苏凌。
邪影告诉我他在苏凌身上感受到了同样的力量,我当时很惊讶,为什么一个云麓弟子身上会有邪影的力量,直到战争爆发之后,苏凌亲自上太虚观来找我。
她说想查奕剑的消息。我刚好在巴蜀有位旧友,与他一联系才知道奕剑早就埋在白雪皑皑的锁妖塔里,在没出来。
我痛苦了一段时光,邪影冷笑着看我:“你根本不难过,晚阳。”
我心虚的不敢看冰心的眼睛。
最终我们还是选择了告诉她,之后是冰心漫长的昏迷,醒来也是浑浑噩噩。我从她身上看到了曾经的我的样子,我有些于心不忍,又有些烦躁不安。
苏凌把我拉到一旁:“我要去国师府,她这段时间久拜托你了。”
苏凌讨厌大国师焰离是我们大家都默认的,她突然提出这个想法我很吃惊。
“你不是讨厌焰离吗?”
讨厌,似乎这么说太重了,但是我当时并没有多想。
苏凌愣了一下:“怎么会。”
她最终请了慕珊来帮忙,我们做了一件有违道德的事情,我们给一位好友捏造了一个虚无的希望,让她怀抱着这个希望一直等下去。
做这件事时,我一直在犹豫,潜意识觉得这样对冰心不公平,她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邪影适时的出现了,坚定了我的决定。
“晚阳,你根本不同情她。”
之后我和苏凌分别,苏凌叮嘱了我几句,我一直在想事情没听进去。
“就这样,我走了,保重,晚阳。”苏凌跨上马,拉紧缰绳。
“苏凌,你等等……”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直截了当的问她,为何听到奕剑身亡的消息毫无反应,为什么做有背道德的事情毫不留情……
她回过头,马背上的云麓仙居弟子逆着光,一身黄色法衣如梦似幻。
苏凌,这是真实的苏凌吗?
邪影在我心里回答了我:这就是真实的云麓苏凌,无心无情。
我最终松了口气,挑了个无关紧要的话题:“封印记忆是禁术。”
苏凌笑了一声,转过头去看向太阳,她的声音虚无缥缈:“我以为,修习了邪影真言的你……是不会在意的。”
修习了天书火卷,苏凌近两年身边的火灵越来越活跃。
邪影在我耳旁说到:看啊,你的朋友,最终还是变成了这副模样。
是啊,我也变成了这副模样。
回到太虚观,我闭关修炼了很久,直到新掌门就任之后,宣布邪影真言不再是禁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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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终究会为了某个想法,某个愿望,而渴望强大的力量。
你愿意活在残酷的真实世界里,还是虚假的梦境里,其实并没有区别。
我们都是红尘中爬着泥泞的道路前行的人。”
晚阳道长的笑容依旧温和友善,我在他的注视下打了个寒颤。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对于晚阳道长来说真实和虚假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从他被欺骗修炼禁术开始,人间就是地狱。
本帖最后由 空识珈蓝 于 2017-4-5 14:57 编辑
。。。。
云麓篇 信仰
几年后,家师带我去丞相府做客,丞相叔嫉邀请了很多客人。在这些客人中,我见到了代替大国师前来赴约的云麓。
毫无疑问她是个合格的仙居弟子,浅黄色的法衣灵幻飘逸,行为举止清素淡雅。坐在一堆贵族凡夫俗子之中尤为显眼。
仿佛她坐在仙境之中煮雪烹茶,而我们则在红尘浊世中翻滚前行。
踌躇再三,我还是去打扰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家师非常对于我的行为表示非常诧异,却没有说出什么阻止的话。
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面对冰心手足无措的年纪了,但还是不自觉的对云麓仙居弟子敬畏了起来。
我们去了丞相府花园的亭子,云麓一坐下,周身的气息就和环境融在了一起,我站在距离石桌一步之遥的地方,寸步难进。
她抬头看我,无声的笑了:“坐下吧。晚阳很久之前跟我提到过你。”
在她的笑容里,原本铜墙铁壁般的天人之隔化为尘埃消散在阳光里。我放下拘谨坐在她对面的石椅上。
我很难想像她就是冰心口中那个眷恋凡尘,坐在人声鼎沸的茶楼里说害怕大国师焰离的人。
“您和大国师很像。”我不小心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云麓似乎毫不在意这个评价,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仙居的弟子大都很像。”
不食人间烟火,除了修炼,对外界的一切似乎都漠不关心。就是这么一个来自仙居的大国师焰离,在王都西陵即将被二国师玉玑子毁灭时,耗尽毕生修为撑起结界护住了西陵城。
家师在记录这件事的时候,曾对我叹息过,焰离当初认为自己心境不够不能当国师,却在王都危难之时比任何臣子做的更好。
“大国师……还好吗?”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沉重了起来。
似乎是没有料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云麓看着我的眼神有些诧异,随即她轻轻摇了摇头。
“不好。”
微风拂过水面,泛起浅浅的涟漪,荷叶没有动,荷花在微醺的夏风里轻轻点头。
如果大国师已经康复,那么今天来的人也不会是她了……至少,不是她只身前来。
云麓似乎不想继续大国师的话题了,转而问我:“你想知道什么?晚阳和香附应该都告诉你了。”
“我……”
最终,在这个夏天的午后,我知道了所有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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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少的时候不喜欢在仙居修炼,在游历大荒的时候结识了三个好友。
冰心香附,太虚晚阳,奕剑净尘。
我们一起走过很多地方,闯过很多秘境,遇到过很多危险,虽然过的颠沛流离,但那段时光是我最开心的日子。就像一个梦魔给我捏造的梦境,梦境里我想做的任何事情都实现了。
游历大荒,斩妖除魔,宿醉山水……还有远离王都,远离焰离。
但是这个梦境终究还是要醒来的,我接到紧急召回令的时候,正和他们在九黎大禹村体验大禹祭。
书信很简单,只有两个字——速回。字迹苍劲有力,沉稳而飘逸,这是焰离的字。
焰离从不给我写信,我在仙居时就不喜欢和他交流,自从我拒绝拜他为师之后,就再没联系。如果不是万分紧急的事情,就不会有他写的这封信。肯定是仙居发生了什么……连无垢掌门和焰离都无法阻止的事情。
匆匆和冰心太虚告别之后,我快马加鞭赶回了中原。那时弈剑在一天前也收到了召回令,我当时并没有把两件事连在一起想。
回到仙居时,慕珊师姐特地从西陵城赶来。
她说,翎羽山庄沦陷了。
原本漫不经心擦着法杖的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翎羽山庄位于燕丘,毗邻幽州,沦陷的可能性只有一种。太古铜门封印松了,门后的妖魔踏足了大荒。
妖魔来袭……
慕珊犹豫了一会,安抚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过了神。
“大国师问你,要不要去王都……”
我固执的摇头。
我知道焰离现在在朝中的处境并不是很好,需要有人从旁协助。慕远师兄又没有音讯,只有慕珊师姐一个人帮助他。
我不想去,我只想能离多远就离多远。他有多超然云端,我就有多俗不可耐,还偏偏热衷于俗不可耐,这样巨大的反差,我只能害怕。
我在仙居安安分分修炼了两年,期间也下山去江南抗击过妖魔,但是我们失败了,江南冰心堂也不可避免的沦陷了。
我找到冰心,她说她联系不到弈剑很久了。我这两年没有出去行走,失去了很多消息渠道,一时间也找不到人打听奕剑。
后来我亲自上太虚观找晚阳,跟他说了这件事。
期间太虚观弟子打量的目光没有停止过,我恍然想起大国师和二国师对立的状况,我不应该来这里。虽然幽都的妖魔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但是仙居和太虚观水火不容的隔阂不会轻易消除。
晚阳最终帮我们打听到了奕剑的消息。
在一次查看锁妖塔封印时,他消散于茫茫白雪覆盖的锁妖塔,什么都没有留下。
冰心受不住打击晕倒了,醒来后浑浑噩噩了好几天,终日泡在泪水中的眼睛浮肿,里面毫无生气。
我在她身边陪了几日,后来我找来晚阳,告诉他我的决定。
晚阳不可置信的看着我:“你要去大国师府?”
我点头。
“你不是不喜欢焰离吗?”
我有点发愣,回他:“你怎么会这么觉得?慕珊会一门法术,可以封印记忆,我去请她帮忙。”
香附是我们之中年纪最小的,虽然妖魔入侵给她带来了成长,但她似乎一直没怎么变,和我最初遇到她时几乎一样。我救不了奕剑,但是我能给她一个希望,她如果不想长大,那么我就给她编造一个梦境。梦境并不能尽人意,但怀抱着希望总比她一直这样消沉下去好。
这是段痛苦的记忆,那么就删掉。
把她的时间带回九黎分别的那一刻,然后销毁所有我们曾经的信件来往,就当是妖魔入侵通讯瘫痪。奕剑永远活在大荒的某个角落,或许明天就会回来,或许需要很多个明天。
慕珊师姐帮我修改了冰心的记忆,走之前她犹豫了一会,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叫住了她。
“师姐,等我处理好这里的事情……我们国师府见。”
她笑了起来,很美很美。
几日后冰心醒了过来,我和晚阳在她醒来之前离开了冰心堂在中原的临时安置点。
我嘱咐晚阳:“她醒来后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你就当是自九黎一别,我们再无联系。”
晚阳点了点头,欲言又止:“苏凌……”
我有些惊讶。他们很少叫我名字,大多数时候都是以云麓称呼我。
“还有什么问题吗?”我问他。
晚阳最终叹了一声,“封印记忆是禁术。”
我笑道:“我以为,修习了邪影真言的你……是不会在意的。”
在他不可置信的眼神里,我看到了自己身旁旋转的火灵。
终究,我变成了我最不想成为的样子,现在即将启程去我最不想去的地方,在那里过我最不想过的一生。
大国师府
我逃避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
如果要封锁所有消息,我需要一个身份,云麓仙居第十八代弟子的身份终究是不够的。
为了冰心做这么多,我并不是同情她。我只想守住一个梦,尽我所能编制的这个怀抱着希望的梦。守住在这个即将因为战火而疮痍遍地的大荒里、红尘浊世中普通的爱情,凡人最美好的感情——不是最好的结局,也不是最坏的结局。
我生来无心无情,焰离活成了我将来的模样;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希望我能因为爱情而喜悦,我能因同伴的离去而不舍难过,我渴望一切凡人拥有的情感——但是求不得。
所以我一直不想靠近焰离,我想活在凡尘里,我想像个正常人一样。
焰离当时跟我说,他觉得我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国师继承人,因为我永远不会因为私人感情而做出对仙居和王朝错误的决定。我听了落荒而逃。
如今我回到了这里,焰离亲自来到门口等我。
他说:“苏凌,你还是回来了。”
不用压抑本性的时候,我精神是轻松的。国师府仿佛给我解开了枷锁,我不需要再揣度模仿作为一个人时所有的感情,我可以理所当然的冷漠无情。
几个月后,前线传来消息,雷泽魍魉沦陷。
太古铜门,幽州,燕丘,江南,雷泽,下一个就是西陵王都所在的中原。
刚从前线回来,我在国师府见到了冰心。
我笑着对她说你一直没变,她看到我身旁的火灵之后想要开口说什么。我阻止了她,我知道她会说什么,但是我不想听。
“云麓,你和大国师越来越像了。”晚阳离别时这么对我说,我不想从冰心口中再听一遍。
我看着池塘里的荷花,不去看她的眼睛,我这么对她说:“大荒面临危难,我想尽我自己绵薄之力。”
我在说谎,原本我不需要避开她的目光,因为我不会因为撒谎而羞愧。
但是见到冰心起,我就不自觉地模仿晚阳撒谎时的样子。我想成为一个正常的凡人,这点从未改变过。
冰心注意力并不在这上面,她并没有发现我的小动作。
后来我收到了晚阳的来信,他说他让冰心见到了他的邪影,并告诉她:晚阳承认了邪影是他的伙伴。
除了冰心我们终究都变了,我变成了我原本的样子,晚阳为了维护这个梦境走上了他本不该走的路。
我早就知道他开始修炼邪影真言这件事,我并不去阻止。每个人都有他真实的样子,我选择了逃避,晚阳坦然面对。
两年后,我突然收到来自焰离的一个命令。
自从我来到国师府,他很少出现在我面前,也从来没有命令过我任何事,只是让慕珊从各个方面把国师府的大小事务都教授给我。
我有些莫名,却还是接受了这个命令去了千里之外的江南暗地里调查妖魔行踪。
回去的路上妖魔多了起来,拖延了我回去的时间。
等我回到中原,熟门熟路地来到西陵城。我看到了被毁了一半的城墙,了无人烟的街道。
等我几乎狼狈跑回国师府时,在门口等我的人不再是焰离,而是眼眶微红的慕珊。
她说焰离耗尽了毕生修为抵挡了玉玑子攻击,西陵城得以平安。
大国师阻止了二国师毁灭王都。多么讽刺不是吗?
“焰离呢?”我的声音有些发抖,我自己都没有发现。
“国师受了重伤,正在闭关修养……”慕珊还没有说完就被我打断了。
“带我去。”
这个曾经因为傲然云端而被我疏远的人,现在躺在榻上脆弱的不堪一击。我心里某个角落塌陷了下去,那个活成我害怕的样子的人,现在成了我最想成为模样。
这大概就是信仰崩塌的感觉,我无心无情,却感觉苦涩无比。
大概是感觉到边上有人,焰离睁开眼睛,打量了我一遍,然后我看到他笑了,笑得那么自然,笑得那么凡人模样。
“苏凌,你回来了。”
我不再疏远焰离。大概是因为他已经不是我害怕的样子了,我每天定时给他输送修为希望他的伤势能好一点,无奈毫无作用。
我能给冰心一个希望,却无法给焰离一个希望。
失去修为的大国师一下子平易近人起来,我跟他接触多了,渐渐放下了过去对他的偏见。
对于他拼死护住西陵城这件事,我从未过问。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想做的事情,旁人无法干扰,即使他当初没有把我支开,我大概也会静静看着他跟玉玑子大战一场,然后亲眼目睹信仰崩塌。
国师府后来的事物基本都是我在代理,焰离清闲了起来,曾经除了修炼就是事物的大国师开始养花弄草,幸好他没有突发奇想养只鸟,否则我绝对是第一个把大国师扔出国师府的臣子。
除了开始我还需要他偶尔的指点,到现在已经可以全权处理事物,焰离也乐得清闲。每次我忙的脚不沾地的时候,看到他悠闲在坐在藤椅上晒太阳的样子总是被噎的一阵无语。
妖魔还在不断入侵,日子过得缓慢而煎熬。王朝已经决定迁都九黎,焰离的伤势始终没有任何起色,我想去了远离战争之地,他应该能好点,所以在提议迁都之时投了赞成票。这个决定我没有跟他商量,反正是必然之事,说与不说都一样。
迁都九黎之后,我偶然跟他讨论起曾经的同伴。
太虚弟子晚阳是个有勇气的人,我一直很羡慕,但是无法向他学习。
冰心弟子香附是我的一个梦,我希望永恒不变的人。
奕剑弟子净尘是我们所有人的遗憾。
“你自己呢?”焰离问我。
“我活成了你曾经的模样。”我笑着回答他,“我最不想成为的模样。”
慕珊已经回去成为云麓仙居的掌门了,我们后来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
有一次我跟她说:“现在离得近了相处下来,焰离已经变成我最羡慕的样子了。果然时间会改变一个人。”
慕珊沉默了一会,看着我的目光中是我看不懂的情绪,太过复杂。
她说:“焰离……大国师一直都是如此,从未改变。”
我惊讶道:“是吗?我一直以为是因为失去修为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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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凌说完之后,没有停留,也没有等我的回应。
等我回过神来,她向叔嫉告别之后已经回去了。
本来故事记录到这里应该结束了,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后来我在太古铜门遇到慕珊掌门,提及苏凌,慕珊掌门叹了一声。
“苏凌啊,她羡慕的现在的焰离,只是焰离想给她看到的模样。”
“你觉得现在他们离得近吗?如果焰离不变成现在那个样子,苏凌不会留在那里。”
在我震惊之时,慕珊掌门已经越走越远了,她的话始终在我耳边回荡。
“苏凌一直害怕的不是之前的焰离,而是终会变成那样的她自己。所谓的信仰,不过是她畏惧命运的借口。”
弈剑 执念
自从上次丞相府一别,我时常拿出记录的案纸翻看,师傅觉得我不务正业,却也没说我什么。这个故事时隔那么多年,我见过了其中三位,每个人描述时总有细微的差别,我实在不知道如何下笔整理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一天晚饭过后,我坐在藤架下乘凉,看着九黎满是星光的天空。
我忽然站了起来,对着打盹儿被惊醒的师傅说:我要去一趟锁妖塔。
师傅不在意的挥挥手说,下个月要去拜访一次弈剑听雨阁陆掌门,可以把我捎上。
“我要去外锁妖塔,位于巴蜀弈剑听雨阁旧址的那个。”
师傅怔怔的看着我:“你知不知道现在那里已经被妖魔控制,多的是人有去无回,一辈子葬送在哪里。”
我撩开长袍,对着师傅重重跪下。
“徒儿不肖,师傅的养育之恩没齿难忘。但是徒儿想去锁妖塔看看……至少把这个故事写完整。”我哽咽道,“这些都是在正史里不会出现的过往,如果我不去记录下来,只能随着幽都妖魔的铁蹄被掩盖在时光里。”
师傅叹了口气:“世间世事无数,我们执笔者永远不可能写尽。你又何必执念。”
我固执的不肯抬头。
最后我还是背起行囊来到了巴蜀,弈剑听雨阁旧址大多是瞬漆部下,我小心翼翼的绕道而行,见到了何君山前辈,同他讲明了来意。
前辈表示愿意将我送入锁妖塔,但是只有一个要求。
“我们宁愿你在支撑不住的时候退出,也不愿你同那些各派已逝弟子,成为祭奠这锁妖塔中妖魔的生魂。”
我点头,接下了信物。
脚下白雪皑皑,终年不化。这里的时光仿佛被静止了,一轮明月当空,惨白的月光照在栈桥上泛着幽蓝的光。
绕过门口的妖魔卒子,我看到了无数游魂飘荡在栈桥上。
弈剑弟子、太虚弟子、云麓弟子……这些都是陨落在此的各派弟子吗?
我伸出手去想要触摸他们。
“不要去碰他们!”一声厉呵让我清醒了过来,我差点迷失在这个浊气肆意的锁妖塔里。
我回头,发现不知何时身后跟了一个游魂,游魂虚无飘渺没有实体,但是突然让我悬在半空的心放了下来。
“外来者,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
我拒绝了他的提议,既然我来到了这里,如果什么都没做却因为害怕而退缩了,我愧对他们三个人,也愧对自己。
“你……在寻找什么?”游魂飘到我眼前,似乎在打量我,“你身上,有故人的气息。”
我瞪大了眼睛,莫非,莫非!
我颤抖的伸出手去,却在一团烟雾中穿了过去,我恍然意识到,我还活着,而他们已经死了。
“我这几年,认识了几个人,冰心、云麓和太虚,他们……”我哽咽着开口。
游魂静止了一会,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感觉不到他的情绪。
“阿附……是她吗?她还好吗?!”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重重点头,我终于找到了,我的执着有了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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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和香附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虽然长大了我们各自要修行,不能同儿时一样一直在一起。但是每一封书信往来,都寄托着无尽的思念,我每次都斟酌着该怎么样开头怎么样结尾,如何含蓄的表达自己的情感。
喜欢一个人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有了挂念,有了牵绊,便有了儿女情长。
我想像掌门一样,能够迎娶自己一生挚爱。
香附很喜欢巴蜀的梧桐谷,枯黄的落叶铺成了地毯,踩上去吱吱作响。她说她想成为一个大侠,倚剑听烟雨,除魔天地间。奈何她是冰心弟子,只能悬壶济世。少女似乎并不为此可惜,依旧笑盈盈的。
“没关系呀,斩妖除魔这不是有你吗?大侠行侠仗义总是会受伤的,这时候我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她似乎觉得这么说不太妙,又加了一句,“当然你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千万、千万不可以受伤哦!很疼的!”
说到这里,她的神情就像是她自己受了伤,皱着眉一副难过的样子。
我忍俊不禁笑了起来,她也受我的感染一起笑了。
后来香附带着我在江南桃李花林游玩时,那天漫山遍野的桃花开得很是烂漫。少女笑盈盈的面容映入我的眼帘,她说,她想在这里住一辈子,久到我们都老去。背靠着万松书院书声朗朗,春风十里在这里停下脚步,漫天花雨在我眼中定格。
我想在此刻永恒,又想在此刻老去,这大概就是爱情。
但是命运弄人,我既没能永恒,也没能老去。
当我从无边漫长的黑暗中醒来,我想不起任何事情。直到最近封印松动。
等下一次封印加固以后,大概我所有的记忆都会化为虚无,成为一个真正的游魂。世上再无奕剑弟子净尘。
我此生没有愧对师长,没有愧对大荒平民,但是愧对于她。我曾许诺我们没有生离,只有死别。没想到这个诺言实现的那么快。
妖魔即将入侵,大荒危在旦夕,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是一个执念,最终会消失。
我曾经儿女情长胜过一切,妖魔入侵时,我把这些都埋葬了,义无反顾的选择了家国大义。如果……如果能重来……
我想回头……
——————人称转换——————
游魂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后来,他对我说,云麓这么做也好,虽然他再也不可能回到大荒。
但是怀抱着希望,在战争来临的时候就不会畏惧死亡。
战争让无数人家破人亡,有的人甚至连一场普通的爱情都无法拥有。
我印象中的弈剑弟子都是洒脱的,他们的儿女情长胜过一切,却在战时纷纷选择了国家大义。
“你该出去了,有人来接你了。”游魂打断了我的思绪。
后来我回到了熟悉的大荒,脚踏实地的感觉真的很好。
我想了想,最终把这些故事收了起来,没有跟师父写的正史放在一块,我想我再也不会记录这些故事了,我终于明白当初师父为什么不阻止我写这些事情。人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我也是这样,如今我回头了。
这些故事就让他埋在时间的废墟里,如果有缘人看见了,不必当作正史,就当是一个记录者看到了战争的残忍之后,自己执笔妄言的吧。
END
江蓝 2017/4/6 焰离篇 命运
生而为人,而众生皆苦。
底蕴深厚的家族,芝兰玉树之姿,钟灵毓秀之才。这就是大国师焰离。
大国师一生只有两件事困扰过他。一件事是看中的弟子死活不肯拜他为师,继承大国师之位。第二件事则是他在位期间有人想毁掉王都,并且实施了。
幸而这两件事他都没有困扰太久,看中的弟子终究回来了,毁灭王都也被他阻止了。
命运依旧是厚待他的。
当一切尘埃落定,每天的任务就是喝茶晒太阳的时候,焰离发现自己提前步入了晚年生活。
妖魔还在入侵,战争还在继续。曾经力挽狂澜的大国师却已经毫无用武之地。
可能是徒弟带的太好了。焰离默默地思考。
苏凌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几乎所有事物都被包揽了下来,并且处理的很好。国师府每天的宗卷数量都多的吓人,苏凌却一定会抽出时间给他渡修为。
可是每次都如泥牛入海。
苏凌嘴上不说,背地里把书房有关的医书翻了好几遍。
毫无希望。
焰离偶尔会在卧室把自己的法杖自己擦一遍,虽然再也用不到了,毕竟是从小用到大的武器,能算半个孩子了。
一下子从云端坠入凡尘,很多人都认为他习惯不了。但焰离却不这么想,他活的就像一个普通的凡人。
重新端起饭碗吃饭,重新每天净身洗脸,重新开始计算年龄。仿佛不是曾经半步登仙的人,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在某天早晨梳头时挑出了一根白发,抬头看镜子时额上浅浅的印记,下台阶时突如其来的踏空。时间终究是无情的给这位曾经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国师留下了痕迹。
苏凌抿着唇看着他,脸上无悲无喜。焰离无所谓的笑笑,同当时重伤初醒一样的笑容。
一次偶然的谈话,当苏凌说道她活成了他曾经的模样时,焰离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曾经是什么样子的?
他已经忘记了。
好像是因为过去太久了,又好像是因为现在这样挺好的。
日子过得缓慢而煎熬,战争越来越频繁,苏凌往外跑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次都灰头土脸的回来,洗把脸都顾不得又要出去了。
焰离一直想提醒她千万要注意云麓弟子的形象,好歹做为国师府的人,不能这么狼狈。
直到中原夺了回来,苏凌得以喘口气,焰离都没机会开口。
本以为可以放松一段时间,却不知哪里传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妖魔彻底退出中原前,打算效仿玉玑子,再来毁灭一次西陵城。
现在的西陵城已经不是王都了,但依旧有着百姓安居在此。
上一次有个焰离,现在只剩下年轻的苏凌。
这几天焰离看到苏凌一直愁眉不展,似乎为了这件事情在发愁。
焰离找人问了下,原来预定的时间就在这两天,而西陵城里的百姓却无法疏散完毕。
最终苏凌拿着她那根慕珊赠送的法杖站在了城门楼上,城外乌压压的妖魔大军,魔族大巫在所有军团的后面,根本无法阻止他们吟唱咒语。
天雷已经形成,乌云密布的天空劈下鲜红的闪电,打在护城大阵上,撕出一个缺口。
苏凌此时举起了法杖,暗金色的防御圈出现在西陵城上空。
接连两道天雷下来,苏凌后退了一步,强压下翻涌的气血。法杖顶端开始碎裂,杖身开始剥落碎片。
最后一道雷照亮了整个天空,苏凌以为自己要交代在这里的时候,她感受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强大而压迫感十足的法力在周围扩散,大面积无差别攻击的法术犹如群星坠落,以一人之力击退数万妖魔,这就是云麓弟子的力量。
这是属于大国师焰离的力量。
苏凌诧异的回过头去,焰离站在法术制造出来的尘埃里,手持法杖,超然而孤傲。
焰离似乎注意到城墙上的苏凌,抬头看了她一眼,毫无负担的笑了。
苏凌恍然间看见那个凡人模样的焰离和仙人模样的焰离都向她走来,然后重合到了一起。他把他的法杖交到她手里,然后松手离开。
“我已经再也不需要它了,但是你需要,苏凌。”焰离最后看着她的眼神温和而充满笑意。
我们生而为人,但是众生皆苦。我们无法逃避,只能勇往直前,这就是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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