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云轩城,已是夜深。战事正吃紧,门禁亦是极严,唯恐不慎走漏了细作。城门口的军士对着仲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确认过无误,又狐疑地望向南别。 “你说你是冰心堂毒派弟子仲渊,这又是哪位?” “我是随行的侍童。”不等仲渊开口,南别抢先道,“替我家主人抬些药箱药材的。” “你……”仲渊张口结舌,悄问道,“怎么……” “一时权宜,省得麻烦。”南别捏了捏仲渊掌心,亦悄声回道。 “……唉,你就不该来……” “现下说这些,可已迟了。”南别收起剑藏于行李间,挤眉弄眼笑道,“主人有何吩咐?” “别……别顽了吧?” “是,小人得令!” 守城士兵复盘问了几句,总算开门放他们二人入内。那边通报过,自有人前来引路,将仲渊带去上房安歇,却将南别带至了牲口棚。 “军中招待不周,便委屈你先在此将就一晚吧。” 南别口头称是,心里老大不愿。棚中便溺满地,臭气熏天,怎能住人?等那人去远了,自行出来,寻向上房的方向,想着不若先与仲渊同睡一床,也好过在此与骡马屎尿为伴。 孰料方才从上房到马厩并不近,南别又目不能视,七弯八拐之下,早迷失了路径,误打误撞来至一处偏厅院落。 闻得房中有人低声道:“……明日申时……举火为号……” 听着不是仲渊声音,南别本欲离开,又听另一人压低声音道:“……里应外合……必能……” 这却隐然有古怪,南别摸至墙根凝神细辨,里面的人倒不说话了,只闻一阵窸窸窣窣,似乎是掀动衣袍的声音。过了片刻,先前那人道:“大伙儿聚集在此,摆明都是计都大人手下的化生魔了,哼,那些幽都军瞧不起咱们,咱们便干一番大事,拿下云轩城,也好报答计都大人的知遇之恩。” 里面七八个声音齐声应是,南别留神听了,记在心里。又听他们复详加分派了一遍,明日如何四处放火生事,如何袭击守卫夺取城楼,井然有序,想来是筹谋已久的了,却教自己无意撞破,也是天意使然。接着多是阿谀奉承之词,众人交口夸赞领头那人经略有方云云,听得南别心下生厌,皱了皱眉,慢慢退出偏院。为了不打草惊蛇,仍回转马棚里睡了。 翌日,仲渊从清早开始就忙着救治伤患,南别一个人将云轩城逛了一圈,熟悉地形。忽然一阵兵刃交击声传入耳中,南别侧耳听了听,似乎是几名弈剑弟子在切磋剑法,不由得精神一爽,上前见礼道: “在下是卓君文门下南别,不知几位师兄是?” 比斗的人住了手,纷纷道:“咦,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南别师兄?”“见过南别师兄。”“师兄怎会在此地?”“师兄身子大好了么?”一边各自报了家门。最后一人道:“在下是砺剑门弟子曲青戈,幸会。” 南别心头一凛,这声音正是昨晚集会中的一个,不动声色道:“掌门师伯命我向各位传讯……”说着眼“望”曲青戈。曲青戈见状,忙道:“既是列位师门有事,在下便不打扰了。” 另一边几个弈剑弟子口里叫嚷着“掌门有何吩咐”“请南别师兄指点几招”“南别师兄当年好威风呀,是怎生顶撞的掌门,快与我们说说”,早围将过来。南别也自意想不到自己沉潜两年,竟在门中还有如此声名——虽然未必是什么好名声,倒是派上了大用场。待砺剑门的人走远,打了个手势,向师弟们道:“我们入内再谈。” 一行弈剑弟子转过了几个穿堂,年纪较幼的逸文先沉不住气,催促道:“这里是咱们弈剑听雨阁的营房,没有外人,南别师兄可以说了罢。” 南别听此处确实僻静,也安下心,肃然道:“咱们军中有奸细。”将昨晚听到的情形说了。众人听了,俱是义愤填膺,吵嚷了一会,最年长的启宸对南别道:“我们几个在此也是无事,此间如何安排,尚请南别师兄主持。” 南别听他如此说,也就当仁不让,将人手一一布置妥帖,将计就计破除敌方的图谋,接着趁便指点了启宸等人几招剑法。到得午后,果然飞马来报幽都军大举攻城。南别闻知,唤了超影驰上城头,又生怕伤了灵兽,拍了拍它脖颈,让其自去了。听城下闹哄哄的嘈杂一片,仿佛有千军万马在鼓噪,苦于目不能视,又无法听声辨别,一时无计。忽然远处似有人呼唤了自己一声。 “南别——!”仲渊拍马赶到近前,“你一早上都去了哪儿?可让我好找……” “你来得正好,”南别亦喜道,“快与我说城下妖魔的方位。” “不,这里危险,你且随我去后方暂避……” 仲渊口里说着,伸手便要拉人上马。南别一把挥开他手,不悦道:“你这是何意?我来此难道是为了赏景散心来的么?” “不,可是你……”仲渊急道,“你久病体虚,如何禁得起……” “我自有分数。” “不可,当初卓掌门将你交托给冰心堂医治,我怎能让你……” “……我明白了,是你不愿涉险,却来借我的由头。”心知如此争执夹缠不是办法,南别佯怒冷笑道,“你自行退避吧,我不劳你费心。” “……唉,罢了。”见南别主意已定,仲渊一跺足,叹道,“你要如何,我奉陪便是。只一点,切不可逞强。” “早这么爽快不就好了?” 南别展颜一笑,心念甫动,渡厄剑得主召唤,自舍中升腾破空,如长虹划过天际,疾飞入南别手中。不等仲渊反应过来,白衣乌发的弈剑弟子像一只白鹭翩翩掠上了城楼最高处,衣袂带风、凛然又优雅地独立于飞檐之上。 “妖魔安在?” “正北,坤位!” 南别长剑指天,剑诀起处,磅礴剑气激荡不息,随着仲渊出声指点,尽如惊洪乍泄、江海奔腾,滔滔不绝向敌军冲荡而去。这正是弈剑听雨阁至高绝学九玄天元妙法,普通妖魔兵如何当得起?登时死伤惨重,为云轩城守军所除。仲渊又说另一队妖魔位置,南别再出剑。如是几次,幽都军势为之夺,便有伍长注意到南别所在,指挥弓箭手对准了他齐射,可距离既远,南别剑气能到,区区羽箭却有所不及,即使偶有射至的,也早就失了力道准头,南别自卓然屹立,挥剑杀敌,任凭身侧流矢纷纷,竟未曾移动避让分毫,只瞧得仲渊又是担惊,又是心折。 战了一阵,局势渐缓,南别收了剑,足尖一点,飘飘跃下城楼。仲渊见状,忙道:“乏了吧?快先歇会儿,喝点水……” “军情如火,临阵休歇,岂有此理?” 仲渊便总是关心太过,也不分时间场合。南别淡淡一笑,径自跨上了仲渊马背,毫不见外地指使道:“去东门。” “好,抓紧了。” 仲渊一提缰绳,马儿立时撒蹄飞奔起来。南别轻轻靠伏于仲渊背脊,趁这空隙潜运上善若水诀调息精神。片刻到了东门,南别深吸一口气,正想掠上东门城楼如法炮制,却被仲渊拉住了衣袖。 “等等!你的身子……无恙否?” “无妨。” 南别握了握仲渊的手,意示安慰,转身复投入作战。渡厄剑凌空飞舞,如夭矫神龙,剑气所及,将幽都军一一斩落。我方士气亦是大振。仲渊看在眼里,既替南别觉得骄傲欢喜,又担心他身体是否能承受如此激战。突然一箭破空而至,势道劲疾,却并非发于妖魔阵中,自背后直取南别,急得仲渊大喊: “小心!” 南别虽听得声响,长剑却荡于外,无法格挡,百忙中侧身一让,张嘴咬住了剑杆,只震得脑袋一麻,几乎晕去。 “何处宵小偷袭,还不快现身!”仲渊也察觉不对,扬声喝道,边四下一看,忽见角落里一个翎羽弟子服色的人正收了弓箭,抓起手边火把,显得尤为可疑。 “离位。” 霎时眼前火光与水光并耀,南别三阳真火与六合寒水连环两剑,将那人困于水火交织的剑网之中。 “你是何人,为何背后突施冷箭?” “抱歉,我本是要射向那妖魔军,却不慎失手……” 又一个!南别一听那人回答,便知是昨夜化生魔奸细之一,不愿与他多说,一招剑域锁将人捆了个结实,一边示意仲渊制住他,不可使人走脱。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那翎羽弟子骂骂咧咧道,“大家都是义守云轩城的志士,凡事也理应相互多多包涵,凭什么为这点小错便——呃。” 仲渊补上一针,让人闭嘴,恶狠狠道:“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背后伤人便是不对!伤他那更是大大不该!” 虽然穴道受制,口不能言,“囹圄”弟子仍是横眉竖目,仿佛在说“我又未曾伤到他,你们凭什么绑我”。 “现下是几时?”南别跳下高城,来至仲渊身边。 仲渊一望天色:“怕是有申时了吧……你累了么?我早说过,教你切不可逞强,你……” 南别一皱眉,不理会冰心的唠叨,一声清啸唤过超影,当先乘上,对仲渊道:“带上他,我们这便去见云轩城主。” “这……背后误伤虽然不好,倒也不必……” “当然不是为了那点小事……劳你帮我押解一下,我自有道理。” 仲渊站在地上,仰视着说“我自有道理”时的南别,那么自信笃定的模样,令人自然而然便想信赖仰仗。他忽然觉得自己过去两年所认识的南别,那个才华横溢又忧悒孤僻的弈剑弟子是假的,或者说,是不完整的,眼下战场上这个剑光纵横意气风发的弈剑弟子,才是真正的他。 “嗯,”仲渊一把揪过翎羽弟子,点头道,“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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