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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文小说] 【弈剑冰心】当时未肯嫁东风(中长篇,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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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8-25 01:4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来自: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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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云十方 于 2021-9-15 04:45 编辑

弈剑冰心腐向,清水无差。可能含有致郁内容。

玄华濯剑录·渡厄剑
—————————————————————————————————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幽愁暗恨生。
  零落成泥碾作尘,当时未肯嫁东风。
  ——题记

524-529年大荒历史背景,弈剑冰心主,清水无差。副CP弈剑太虚、弈剑魍魉。
NPC群演有伏枫、甘草、君尉、罗睺、计都等出没。
隶属于玄华濯剑录系列。

天之骄子,一朝摧折。沉潜数载,寒芒竟出。
但九玄锋长,长不过魔障,八荒弥短,短不过寸光。当时未肯嫁东风,飘零何地是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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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25 01:51 | 只看该作者 来自:江苏
本帖最后由 云十方 于 2020-8-30 04:10 编辑

一、无妄

  “来来来,新一场马上就开,要下【和谐?】注的可赶紧啦!”
  听这吆喝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家赌【和谐?】场开【和谐?】庄,其实却是巴蜀名门弈剑听雨阁中景象。正值弈剑掌门卓君武与江南冰心堂紫荆掌门的大喜之日,两人虽俱非铺张浪费、讲究排场之人,碍于掌门身份,终不能堕了自家门派的名头。于是先在冰心堂大宴三日,眼下又轮到了弈剑听雨阁做东。一帮弈剑并冰心弟子们于宴饮间隙闲得无聊,便设了比武擂台切磋交流,又因此催生出这地下赌【和谐?】局出来。大家打擂博【和谐?】彩,一时好不热闹。
  “听说毒派的沅明师兄已连赢了十场,真是风头无两呢。”
  “是啊,我也看过几场,沅明师兄针法毒术俱佳,直打得那些小白脸们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一个个弃剑认输,真是痛快。”
  “哎,那可不,不过据说沅明师兄还不算毒派第一高手,连他都对付不了,我看这弈剑听雨阁也不过徒有虚名……”
  “花架子嘛,中看不中用,哈哈,哈哈!”
  几个冰心堂的弟子闲聚在台下的茶棚一角乱嚼舌根,却入了另一位弈剑弟子的耳。
  “住口!”年少的剑客拍案而起,冷冷道,“我敬你们冰心堂远来是客,随你们怎么编排便了,但若要辱我剑阁门楣,那却不能。”
  “咦,难道贵派不是连输了十场?”
  “哼,那都是入门晚的后学末进们在胡闹,我们入室弟子不屑下场罢了。”
  “阁下如此说,想必是已得剑法真传的大高手了,何不来试试牛刀?”
  “是极是极,也好让我们见识下真正的弈剑听雨阁剑术是如何高明,不是有人【和谐?】大吹法螺……”
  冰心弟子们连嘲带讽,又笑作了一团。弈剑毕竟年岁尚浅,受不得激,当即脱口道:“试试又如何,我还怕了不成!”
  说着飞身跃上擂台,对着沅明一抱拳。沅明还了一礼,两人便动上了手。
  这位弈剑弟子名南鹤,乃是卓君武掌门之弟卓君文的嫡传弟子,年方十七,已在门中习剑六年。见他果然剑招精妙,出手不凡,沅明也不敢大意,顿时收了那轻视之心,凝神拆解。只惜南鹤剑法虽高,临敌经验却是不足。百回过后,沅明心中有了计较,兵行险招,飞针直刺他迎香穴。弈剑偏头避过,反手削向沅明手腕。冰心却不闪避,五指一动,立时撤针变招,墨罂【和谐?】粟之毒出手。南鹤长剑将及沅明左腕,便即凝剑不发,沅明的毒却是不知退让,当头袭向对手。南鹤只觉一阵幽香扑面,教人浑身醺醺然,竟有些立足不稳,不自觉踉跄了几步。沅明见状,收势退身,微微一笑,拱手道:“承让了。”
  “……”
  弈剑尚不及反应,底下围观的冰心堂弟子们早已拍手叫好起来。
  “沅明师兄好身手!”
  “第十一连胜了!”
  “听那弈剑牛皮吹得山响,可羞也不羞?”
  “什么入室弟子,还不是照样手到擒来……”
  “你……”南鹤明知沅明胜得不甚光彩,心中有气,戟指他想要分辩几句挽回些颜面,但转念一想,胜负既分,再多作争执,反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便又收回手,淡淡道,“你赢过在下,也不必得意。我们剑阁自有能人,远胜过我,就不知你敢不敢应战了。”
  “技不如人,口头的功夫倒是厉害。”
  “打不过,要搬救兵了么,尽管来啊!”
  “什么弈剑听雨阁,不如趁早改名叫弈剑花瓶阁……”
  “不可无礼。”待同门尽情羞辱了对方几句,沅明这才作势拦阻,又向弈剑微笑道,“不知贵派还有何方高人,在下在此恭候便是。”
  南鹤点头道:“好,你等着。”足不点地下了擂台,御剑径向后山掠去。
  到得夜照峰,按下云头,进了一处厢房,一名弈剑弟子正临窗而坐,专心读着一本棋谱。南鹤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呼道:“师兄!”
  埋首案牍的弈剑抬起头,只见他悬鼻杏眼,一双弯弯俏俏的柳叶眉,生得萧疏淡远、隽逸出尘,尤其左眼下一颗小小的泪痣,越发衬得眉峰宛转、双眸含情,委实是位风标高致的俊美少年。
  南鹤毫不客气,一把夺过了那人手中的书,又连声道:
  “师兄!你可一定要帮我这回!”
  闲情雅致无端被搅扰,被唤作师兄的弈剑也不生气,只斜眄着南鹤,似笑非笑道:
  “又怎么了?你上回欠我的都还没还上呢,这回又惹出什么事端来?”
  南鹤想起平日多承师兄南别照拂,不由得脸上一红。
  “这……总之师兄你先随我来。”
  不待南别推辞,南鹤牵着衣袖便想拖人起身。南别挥开淘气师弟伸过来的双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额角微汗,周身犹残余着几缕剑意。
  “你与人动武了?”
  南鹤不答,算是默认。
  “……还打输了?”
  “……”
  “不成。”南别摇头道,“谁让你往常不肯用功?”
  “师兄——”南鹤腆下脸求道,“好师兄!就这回嘛!我保证,以后一定好好练剑,不再惹师父师伯们生气。”
  “回去罢,我还没看完这局棋呢。”南别丝毫不为所动,却是下了逐客令。
  “……唉,师兄,实话跟你说了吧,那群冰心堂的小子们目中无人,非但对我出言不逊,竟还……”
  “都说了谁叫你平时不勤勉,事到临头才知后悔,现在跟我蘑菇也没用。”
  “……还辱及咱们师门,说什么咱们弈剑听雨阁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小白脸……”
  “……他们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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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25 01:54 | 只看该作者 来自:江苏
本帖最后由 云十方 于 2020-8-25 02:15 编辑

  比武切磋沅明连胜十三场,一时声势之盛,隐然还盖过毒派大师兄仲渊,不禁颇为自得。正在休歇调息时,却见一道风流人影踏剑而来,雪衣轻扬,翩然落在了场中。
  南别团团作了个揖,恭声问道:“请问各位冰心堂的朋友,沅明少侠是哪位?”
  沅明看到他身后跟着的南鹤,知道是弈剑请来的助拳,却不意竟是这么个俊俏公子般的人物,瞧他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模样,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书生也绝不会有人怀疑,又哪里像个江湖中身怀锋锐的剑客?且看他年纪,似乎比南鹤还小上一两岁,当真便是南鹤口中远胜过他的高人?正自思量,一边众人早让出一条道路,白衣少年向他点了点头。
  “阁下便是冰心堂毒派沅明世兄么?弈剑听雨阁第十六代弟子南别这厢有礼了。”
  “幸会。”
  “闲话不必多说。”南别作了个恭请的手势,却并不拔剑,“世兄远来是客,我让你三招。”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孰料更惊人的还在后头。
  “不肖师弟年少无知,多有得罪,再让三招;不才斗胆向世兄请益,目无尊长,该让七招——一共是十三招,进手吧。”
  南别句句恭敬诚恳,实则狂妄已极,说完这些话,负手而立,一派气定神闲的态度,果真不动背后长剑,竟似丝毫未将沅明放在眼里。沅明一声冷笑,心道这可是你自己托大,须怨不得我,打定主意等会动上手定要让弈剑难堪。
  “既如此,得罪了。”
  沅明起手一招漫天花雨,点点银光激射南别,自己身随针动,指掌并用攻向对方要穴。却见弈剑足尖轻点,施展轻身功夫与他周旋,自己的攻击每每差之毫厘便失之交臂。倏忽十招用尽,沅明心中大感焦躁,猛向南别面门拍出一掌,又趁隙使出了墨罂【和谐?】粟之毒,一团青紫色的雾气自掌间弥漫开来。一旁观战的南鹤知道厉害,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师兄小心!”
  南别身不动,剑不动,只对着那团紫雾吹了口气,雾气飘远,又经弈剑广袖一拂,散入风中消弭无踪,墨罂【和谐?】粟剧毒便这样被轻松化解了去。沅明心下更加焦急,手上攻势如狂风骤雨袭向南别,却连人的衣角都没摸到一片。忽尔对方开口道:
  “十三招到了。”
  伴随着一声清越龙吟,弈剑身后所负的长剑铿然出鞘。南别执剑在手,三尺青锋如灵蛇吐信向前探出。正是沅明一招使老、后招未发之时,来不及回手防御,轻颤的剑尖稳稳地指在了他咽喉。
  “承让。”南别还剑入鞘,躬身行了个礼,仍是一副无可指摘的谦恭模样。
  沅明心中恼极,又不好发作,道:“南别小兄弟剑法高妙,在下佩服。只不过……”
  南别本已转身欲走,听他如此说,又回转身偏过头望向他。
  “何事?”
  “适才是我大意了,可否再比一场?”
  “可以。仍是让你十三招。”
  听对方照旧让招,沅明又是气忿又是窃喜,更不打话,飞针如密雨、毒术如惊风,尽向南别招呼。一袭白衣的弈剑弟子闪转腾挪之下,衣袂飘举,身姿潇洒之极,台下围观的众人叫好不迭,一直嚣张不已的冰心堂弟子倒是个个馁了气焰。
  转眼十三招又过,这回沅明留了心眼,待对方肩膊一动,便全力疾攻向他将要拔剑的右臂。南别却是应变极速,见冰心双手在外,中间空门大露,顺手变招,连剑也不必再拔,骈指为剑,轻轻点了下沅明眉心。
  “承让了。”
  沅明怔了怔,方才明白过来自己又败了,耳听得那些扬眉吐气了的弈剑弟子们的反讽,一时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抱歉,我连【和谐?】战数场,真气不济,这才有所疏失。可否请阁下稍等片刻,待我真气回复之后再行比试?”
  “无妨,世兄尽可任意打坐调息,在下随时恭候指教。”
  弈剑自拣了个位置坐了喝茶等候,也不管沅明如何。这边冰心苦思冥想,该如何破他剑法,无奈翻来覆去回想方才交手种种,始终不得要领。难道自己苦心经营得来的一点声誉,今日便要断送在这乳臭未干的毛头手里了吗?思来想去,忽然动了一念,南鹤请得强援,自己便请不得了么?忙向客房那厢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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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25 02:16 | 只看该作者 来自:江苏
本帖最后由 云十方 于 2020-8-25 02:20 编辑

  仲渊素不喜与人交际,任同门师兄弟与弈剑弟子们打得火热,他倒乐得一个人清闲。便是在客中,亦不忘时时钻研他的医术毒术。沅明来时,仲渊正在试他新配的一剂毒药。
  “见过大师兄。”沅明恭恭敬敬施礼道。
  “他们不是说你连胜十场么……来我这做什么?”仲渊头也不抬。
  “呵,来看看大师兄您又调出了什么好药啊……”沅明说着,便向仲渊面前的瓶瓶罐罐伸手。
  “别动!”仲渊忙喝道,“这‘兰夜牵香’毒性猛烈,哪怕沾上一星半点,可仔细你的小命。”
  “多谢师兄提醒。”沅明笑道,缩回了手,“我戴了手套的,不妨事。”
  又指着另一边架上的奇花异草问道:“师兄,那是什么?”
  “那是南疆来的异种兰花……”说到毒物,仲渊立时来了兴致,絮絮向沅明介绍起来,“这兰花一年只在七夕这天开花,花开半夜,奇香无比……喏,这兰夜牵香之毒的原料便有一半是它,所以我给取名叫‘兰夜牵香’……”
  “真是好名字。”沅明一边嘴上跟仲渊敷衍附和,一边不动声色,暗中背过手,将手里一把银针在毒水中蘸了蘸,淬上了兰夜牵香之毒。
  又闲谈几句,沅明告辞退出,直奔擂台。他去得久了,早有人讥他临阵脱逃云云。沅明不加理会,向犹在慢慢饮茶的南别抱拳道:
  “南别兄弟请了。”
  “沅明世兄可调息好了么?”
  沅明不知南别纯是好意关心,只当他也在嘲弄自己,冷笑不答,当先跃上擂台。南别见状,将茶饮尽,也上得台来。不等对方站定,沅明先声夺人,猛攻向弈剑。
  二人三度交手,底下众人不约而同咦了一声。只见沅明出手毒辣,招招不离南别要害,俨然已不是比武切磋,而是性命相搏。南别柳眉一轩,知道对方拼了真火,仍不出剑,或肩或肘,或以剑柄剑鞘,举重若轻从容抵御。倏尔又是十招将过,沅明使尽浑身解数,将南别逼至角落,一招止行攻他下盘。南别纵起避过。趁他身在半空无处借力之时,重行使出漫天花雨的手法掷出囊中银针攻他周身要穴。众人一声惊呼,只怕弈剑就要横死当场。沅明却是心中得意,满拟这回定能一击奏功,谁知南别捏了个口诀,足下灵剑立现,御风翩翩飞回擂台中【和谐?】央,一切又是重头。沅明见此情形,心知取胜无望,连兰夜牵香毒针也用不上了。十三招毕,南别剑出,仍是一招制敌。只是这回弈剑并没有即时收剑,赤红色的剑尖空悬于沅明喉头。
  “比武擂台原是为了切磋武学交流心得,大家互相印证,各展所长,若是只因一时胜负,便说道起什么冰心短、弈剑长来,那便本末倒置了,沅明世兄,你说是也不是?”
  南别口里称着沅明世兄,眼光却一一扫过台下。看他胜而不骄,话又说得中正,两派弟子均各称是。沅明心中虽恼恨,却是无言以对,唯暗暗扣紧了掌中毒针,想到南别初见时文质彬彬,其实胸有丘壑,气自高华,锋芒内敛,含而不露,乃是傲极狂极的真正剑客了,自己败在这样人物手里,也不算冤枉,只是终究心有不甘,还想行险一试。
  南别见沅明迟迟不答,归剑旋身。沅明瞅准时机,踏上一步,手中毒针尽出,待针近身七寸,南别已绝无闪避可能,这才假意喝道:“谁要听你教训,看针!”
  冰心堂的银针本是细小之物,破空无声,擂台周遭又极嘈杂,南别终是未曾提防到沅明竟会背后突施偷袭。剑光乍起之下,叮叮接连数声,毒针尽被拨落,唯有一枚仍是钉入了弈剑右腕。
  沅明看得分明,霎时心中狂喜。却见南别只略皱了皱眉,抬手将针拔了,弃之于地,并未有什么异状,又觉心中一片冰凉。竟连仲渊大师兄的毒都奈何他不得,自己这回真是名声扫地……
  恍惚之中,也不知是如何走下擂台回得客房。耳听仲渊连声质问,这才如梦初醒。
  “沅明,你是不是偷拿了我的兰夜牵香?!”
  哼,什么狗屁剧毒,一点用处也无。沅明暗自腹诽,面上仍是一团和气笑道:“我哪敢呀大师兄,要不……您找仲尧问问吧?”
  “谅你也是不敢……嗯,是该问问仲尧那小子……”
  见仲渊咕哝着自去了,沅明暗松了一口气。偷鸡不成,至少没把米给蚀尽了,也算没倒楣到家。至于跟南别结下的梁子,总有一日要加倍讨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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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25 02:21 | 只看该作者 来自:江苏
  南别得窥剑法妙谛,全然仰仗天分高超,其实并非勤奋苦修之人。弈剑听雨阁门风自由,又恰逢难得的喜事,更是心安理得地旷了早课。睡至日上三竿方起身,读了一会琴书,忽觉一阵头晕目眩。试运内息加以调理,却是真气滞碍,行了会功,越发连手足也酸软无力起来。自度莫不是着了风寒?便又上床蒙被睡起了回笼觉。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响起三声叩门声。
  “师兄,师兄你在吗?”一个清脆的女音道。
  来的是同为卓君文门下的南烟。想这卓君文也是风雅,座下三个弟子,便依序取了个“别鹤烟”的名头。南烟入门最晚,年纪却与两位师兄仿佛,今只十四岁有余。
  南别手忙脚乱起身穿戴齐整开门,果见南烟正在门外,手里捧着一只绣花荷包。南别还未说话,南烟却是先羞红了脸,低下了头。
  “小师妹有什么事?先进来说话吧。”
  “不、不了……师兄,这个给你。”
  说着正值豆蔻的少女将手中荷包望师兄怀里一塞,转身飞也似地跑远了。南别哑然失笑,回屋细看那荷包,见它针脚细密,刺绣精美,显是花了不少心思。自己一向心仪的小师妹竟会送这样的东西,这是何意味……想到此处,南别也不禁双颊飞红。心神不属之下,眼前又是一片模糊。南别勉强扶住桌子稳住身形,又将荷包翻来覆去看了再看,心下暗暗赞叹南烟心思灵巧,女红出众。
  想到女红这一节,南别忽省起昨日沅明最后偷袭得手那一针。沅明既是毒派弟子,自己的症状也不似寻常风寒,莫非是针上别有古怪?可是若要去求问那沅明,心中亦大是不愿。左右不过是重些的风寒罢了,过个两三天,应可自愈,倒不必折腾麻烦。思及此,南别放宽了心,索性便不动剑,在屋中由着性子读书练字、弹琴弄箫。到得晚间,症状不减反增,越发严重起来。南别想了想,打起精神披衣出门。
  虽是时值盛夏,山上却是天寒,夜露深重,又经山风一吹,更添凉意。南别深一脚浅一脚行于山道,远处的灯火迷蒙一片,只觉去往主厅的路从未如此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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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25 02:22 | 只看该作者 来自:江苏
本帖最后由 云十方 于 2020-8-25 02:26 编辑

  “你说冰心堂弟子用毒针伤你?”卓君文蹙眉道,“可有凭据?”
  “……这……只是弟子猜测。”
  “你可知现下是什么时候?”
  “……弟子也知掌门师伯大喜,原不该多生枝节,只是……”
  “你觉得怎样?”
  “周身乏力,头疼欲裂,视物模糊。”
  “……咳,我晓得了,你先回去好生歇息,等明日我再请冰心堂的掌针替你把把脉罢。”
  “是,弟子告退。”
  南别行过礼,正要退出房间,卓君文忽然又道:“且慢。”
  “师父还有何吩咐?”
  “你虽识得大体,不致生事,却也不该整日随南鹤顽笑胡闹,该当作起师兄的表率才是。还有……
  “你打小天资过人,于剑法一道不加勤勉,反倒喜欢舞文弄墨、醉心音律……虽然剑术既高,阁中的长辈自不好多说什么,我却……唉,好样不学偏偏学我这坏样。可瞧瞧大师兄陆南亭……只盼你能从此略减些花花心思,在剑道上真正有所成就,方不负你这大好天分哪。”
  南别低头敛容答道:“……师父教训得是。”口中虽如此说,其实内心颇不以为然。大好天分,难道只有用于剑道才是正途,用于其他便算辜负了么?
  自回转房间。一夜无梦。
  第二天南别醒来时,似乎天还未明,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疏懒惯了的弈剑倒头又睡,却总也睡不安稳,窗外的鸟叫声、虫鸣声渐渐钻入耳朵。忽然有人【和谐?】大喇喇推门进来,掀开被子挠他胳肢窝。
  “师兄你还不起床!太阳都晒屁股啦!”
  南别一惊,忙翻身坐起。
  “南鹤?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现在?巳时将过,快到午时了吧。”南鹤笑道,“师兄你睡得好觉,今早我可是在擂台连赢了好几场呢……那个仲尧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死缠烂打非要跟我比试,结果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好生……咦,师兄你怎么一直沉着脸不说话?该不会又嫌我聒噪了吧?”
  “……”一阵默然之后,南别静静道,“我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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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25 02:29 | 只看该作者 来自:江苏
本帖最后由 云十方 于 2020-8-25 02:39 编辑

二、潜渊

  仲渊一早来到冰心堂药房,准备拿些当天要用的药材。远远听见两位新入门不久的女弟子正在房中小声咬耳朵。
  “你见过了吗?仲渊大师兄养在别苑的那个小白脸……”
  开篇便是语出惊人,仲渊脸上一抽,无奈他内力既高,耳音又好,由不得他不听下去。
  只听另一个女声道:
  “见过两回,确实生得不坏……怎么了?”
  “听说他可是弈剑听雨阁门下,还曾在鼎湖论剑上夺过魁,单论剑法天赋之高,连他们弈剑大师兄陆南亭也比不过呢。”
  “那又怎生会一直待在咱们冰心堂的?”
  “嘘……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也是听云苓师姐无意中说起,他因缘巧合下不慎中了大师兄的奇毒,所以才留在冰心堂治伤。据说当年他毒发昏迷,还是大师兄亲自抱着人回来的。”
  “啊,那大师兄每天寸步不离守着那别院,除了他谁都不爱搭理,莫不是……是……生了那……断……”
  “断什么断?!”仲渊正好行至门口,忍无可忍叉腰喝问道,“你两个,子午针灸经和毒经都背会了?”
  两名女弟子吓了一跳,回头见是她们口中的大师兄,不约而同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见过大师兄!”
  “问大师兄安!”
  仲渊虽名为大师兄,其实并非师从毒派领袖伏枫,而是长老怀鸣的大弟子。自知毒派衣钵传承轮不到他头上,也视声名为粪土,自然从不会端大师兄的架子,是以毒派同门之中人人敬他一声大师兄,却都不怕他。
  “一大早叽叽喳喳的说什么呢!有功夫在这嚼舌头,今日早课学的可会了?”仲渊故意沉下脸。
  “回大师兄,我们这就去背书!”
  白芷与芸萱两人嘻哈笑闹着去了。仲渊叹了口气,回身在药架上挑挑拣拣。
  夏枯草、桑叶、野菊花……金银花、蒲公英……枸杞子……
  南别初至冰心堂时,为方便照料施治,与仲渊同住了一段时日,后来总算性命无虞,便另在邻近冰心堂的肖家湾处租了个小院以安置。仲渊走了一会,早见一精舍,门前竖了块匾,上书“兰心别馆”四个大字,字虽个个精神,成行却有些歪斜,自是南别手笔。仲渊推开柴门举步迈入,将手里的药材放在地下。院中有一株桃树开得繁盛,弈剑正靠坐在树下闭目小憩,桃花落了他满身,雪白的衣袍上点点桃红色的花瓣,显得煞是好看。
  仲渊上前轻轻拂去他身上落花,一边问道:“怎样了?”
  “哦,昨儿又收到你们冰心堂不知哪位妹妹掷来的果子香囊好几个,我没用,都放在了那边。”南别随手朝庭中小几上一指,懒洋洋地开口道。
  “谁问你这个。”
  “……”
  仲渊见他微微侧过了脸,半晌方开口道:
  “好不了也坏不了,还是那样罢了。”
  “抱歉,我……”
  “这大半年来,我每天听你道歉听得耳朵都快长茧啦。”南别轻叹道,“我早就说过,此事与你无涉,你不必心怀歉疚。”
  “唉……”仲渊亦是一声长叹,“兰夜牵香是我所制,监察不力是我之过,如何能与我无关?我又……如何能不心怀愧疚?”
  “眼瞎的好处也不是没有,至少让我在贵派吃了这许久的闲饭,做了个清静散人……”
  南别牵起嘴角淡笑了笑,仲渊却是又不由自主红了眼眶。
  “不管怎样,你的眼睛我必想办法治好……”
  “……你今天又带了些什么药材过来?”总说这些也是无用,南别转过了话题。
  “桑叶、野菊花、枸杞子……”仲渊报上了一串药名。
  “这么多?难道是又要……”
  “不错,”仲渊点头道,“我看上回泡的药浴效果尚可,微调了下方子,今次再泡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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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要自己脱,还是我给你脱?”仲渊看着药池前忸怩不安的南别,笑着打趣道。
  “……我选不脱。”
  “不脱衣服,药力怎能到达?还是我帮你……”说着便伸手去解他衣带。
  “不!不必劳烦……”
  南别退开一步,认命地麻溜自己动手褪去了全身衣裳,牵着仲渊的手下入药池。
  “你也不必害羞,我们当医生的可见得多了……”仲渊笑道,看着少年清瘦的身体在澄澈汤水中缩成一团,自己也进了池子。
  “都是男人,扭扭捏捏跟个姑娘似的做什么?”一边说,一边单掌抵在他后心,以冰心堂温和内息助他行气,“小心别走岔了灵力。”
  “……”南别唯有默默无语,这仲渊真是榆木脑袋,半点也不知避嫌,直把那些四起的流言都当作了耳旁风,一心只管竭尽所能为他治疗。知他一片好心,也不忍拂了他意,依言配合行功,运转内力流经周身。
  不多时行毕一轮正经奇经,仲渊缓缓收了功,见水汽氤氲中,弈剑那张俊脸更显风流缱绻,忽觉心中一动。
  南别不等冰心搀扶,自己爬上地擦身穿衣,虽目不能视,却也能感受到仲渊灼热的视线正粘附着自己,至上而下、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心下有些不悦,怫然道:“你看什么?”
  未听冰心答话,忽然一阵晕眩袭来,等反应过来时,自己已身在仲渊怀中。南别叹了口气,轻轻推开仲渊自己站定。
  “每次泡你这劳什子药浴便会头晕,可别是有什么问题?”
  “你这是气冲病灶,是疾病将愈的好兆头呢。”
  南别撇撇嘴不与他争辩,照例坐下等仲渊给他眼上换药。仲渊小心拆去了他蒙眼的白布,换上新鲜药草,再缓缓缠于弈剑眼周。
  见南别闭上眼睛微仰着脸一副乖顺的模样,仲渊又是一阵怦然,眼看他左眼下那颗淡淡小小的泪痣,说不尽的可怜可爱,禁不住心痒难挠,指尖似有意似无意拂过了他眼角。
  有那么一瞬间,仲渊甚至觉得假如南别的眼睛永远治不好,自己便能如此刻这般时时看到触到他这勾人眉眼,该有多好啊。可念头甫出,又唾弃自己怎能动这邪门心思。一时内心天人交战,不觉手上略紧了些。
  “啊……”
  仲渊回过神来,心中又是愧怍不已,忙问道:“你没事吗?我可有弄疼你?”
  “没事,左右我不过是刀俎上的鱼肉,生死都由得你了,哪还管得了这些小疼小痛?”
  “……对不起。”
  南别说者无意,仲渊却是听者有心,一句道歉又脱口而出。
  “罢了罢了,我真的没事,唉……”南别握住了仲渊的手,诚恳道,“方才是我一时口快,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不放在心上,焉有可能?便是你整个人,其实也早已在我心中了。
  仲渊压下脑中千头万绪,尽力挤出个笑容,应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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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25 02:43 | 只看该作者 来自:江苏
本帖最后由 云十方 于 2020-8-25 02:51 编辑

  仲渊亦略通音律,听得出南别奏的是一曲清商调,凄清幽远,颇有古意。正凝神细聆,忽然琴声一变,转而慷慨激越、掷地有声起来。只听他右手拨弦铮铮然几下角音与羽音铺陈,左手复吟猱出悠长余韵,随后开口唱道:
  “剑出兮,山海歌啸。
  “剑还兮,蕙芷清风。
  “扬扬兮,鲲鹏高举。
  “矫矫兮,龙凤翔集。
  “秋湍流泻,春雷横驰。
  “惊虹迭起,长阳当空。
  “其光兮,星沉渡雪,万点清辉皎梦。
  “其意兮,冷月孤悬,千载岁守河山。
  “……”
  少年嗓音清澈,和着那沧然琴声,极富超脱灵动之气,仲渊不觉赞道:“好!”
  话音未落,突闻“嘣——”的一声,竟是徵弦断了。琴音歌声戛然而止,南别愣了愣,信手抚过琴面,幽幽叹了一声。
  “也是……我都未曾动剑许久了,却来【和谐?】甚。”
  “……”
  见此情形,仲渊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南别。不许动剑原是苍掌针下的禁令,南别毒患未清,身子虚弱,确实不宜动武,只是不许一名剑客用剑,倘若易地而处,便与平白夺了他至爱的毒经何异?那该是何等寂寥何等失落啊。
  仲渊尚自遐想,南别已收了断弦,朝他道:
  “真是不好意思,明日还得劳烦你为我寻些合用的丝弦了……”
  “这有何难,不必客气。”仲渊点点头,端起炉上药罐,“药好了,趁热喝了吧。”
  “有劳。”
  仲渊滤出药汁,递给南别。弈剑吹了吹,将黑糊糊的一整碗汤药慢慢饮尽了,连眉头都未曾稍皱。
  “喏,给你。”
  仲渊见他乖乖喝了药,塞进他手心一颗麦芽糖。
  “唔,果然还是你最好了……”弈剑将糖丢进嘴里,向冰心笑道。
  自寄居冰心堂以来,南别一直寡言寡语,脸上更是少有笑意。眼前的笑容清透明澈,照得人移不开目光,仲渊一时看得痴了。只不过……
  有相当长一段时日,弈剑脾胃虚弱得消受不了任何吃食,每日不是灌汤便是灌药,便是这药后的小小一颗糖也成了奢望。只仲渊偶尔给过他几回,南别便一直记着他的这点好处。可是自己真的好吗?南别失明,与自己脱不了干系,自己不过予他几颗糖,南别反觉得自己好?
  仲渊只觉似有一股巨力钳住了他心脏,教人透不过气来。南别的笑颜那么纯净无瑕,却不该是他有资格享有的物事。思及此,冰心逃也似地离开了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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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25 02:51 | 只看该作者 来自:江苏
  施针完毕,仲渊收拾好东西,又叮嘱了南别几句,正准备起身告辞,弈剑忽叫住了他。
  “……你这几日一直料理完汤药针灸的事便走,连一刻也不肯多待,可是嫌我闷,惹你厌烦了?”
  “这是说哪里话来。”仲渊忙道,“没有的事,别胡思乱想。”
  “既不是嫌弃,那是冰心堂中有事?”
  “倒也没有……”
  “唉……你自有你自己的事要忙,我是不该多加纠缠,可是我……”南别踌躇再三,方续道,“我便只得你一人能与我解闷儿了……”
  仲渊闻言一震,方省起南别一人在此举目无亲,自己还有堂中那许多同门,他却是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这几日自己有心退避原是出自好意,未料可着实把他冷落坏了。
  “是我的不是,我……只要你不厌烦我,我也乐意多陪着你些。”
  “这又是说哪里话来?我怎会厌烦你?”南别讶道,“我每日都盼着你来还来不及呢。”
  “……”听了南别这话,仲渊心中又是惊喜,又是疼惜,强自镇定,平稳声音道,“我晓得了。我以后一定多来陪你。”
  “何必以后,今日不行吗?”
  “行!当然行!”
  南别见他如此说,拉他到了院落一角。
  “你看这块若起个冶造的炉子如何?”
  “冶炼炉?你……”
  “哼,你们只说不许我练剑,可没说不许我铸剑吧?”
  “话是不错,可你……”
  “放心,我们弈剑听雨阁自有锻造灵剑的秘法,可不是纯靠蛮力打铁。”
  “……你毒伤未复,千万不能劳累,其他的,随你高兴便了。”
  “是吗?太好了!”南别难掩喜色,牵着仲渊的手又道,“你待我真好!”
  “不,一点都不好……”仲渊却是问心有愧,“我哪里好了,你别……”
  别接近我。
  我只会给你带来噩运。
  “……”
  察觉到仲渊似乎别有心事,南别敛去笑意,默默放开了对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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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25 02:52 | 只看该作者 来自:江苏
本帖最后由 云十方 于 2020-8-25 23:37 编辑

  弈剑的锻造炉终于还是砌好了。南别每日研究些风水火候之类,倒与仲渊研究毒经药理时的样子颇为神似。只是鼓风的活计毕竟比摆弄药材累些,才过几天,南别的身子便有些禁受不住,又怕冰心因此加以拦阻,从来都是咬牙强自支撑。一日仔细调好炉温,起身擦了擦额上汗珠,突觉一阵天旋地转,接着便听到咕咚一声,似乎是有什么物事坠地。在地上躺了许久,渐渐清醒,只觉得后背与脑袋触着坚硬一片,这才明白刚才那声实是自己倒地发出的声响。慢慢爬起,仍感浑身酸软,幸喜这一幕仲渊未曾看见,倒也不妨事。又添了些炭火,下定决心,将前日自仲渊处求来的精铁投入炉中。
  若非南别目盲,便可看见炉中火苗霎时由柔美的青蓝转为耀眼的赤红。南别抬手试了试炉温,松了口气,又缓缓将自身灵力注入,蕴养着那块精铁。忙活了一阵,总算使之初步成形,心下怡然。听仲渊尚未到来,便扫尘烹茶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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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25 02:54 | 只看该作者 来自:江苏
本帖最后由 云十方 于 2020-8-26 19:15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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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26 19:15 | 只看该作者 来自:江苏
  南别心知,若想重拾剑锋,其实仍有一途。
  ——尽弃平生所学,忘却剑招,改修剑意。
  弈剑听雨阁自古便分作两脉,一脉是巴蜀,主修剑法剑招,重形不重意;一脉是天虞岛,主修剑诀剑气,重意不重形。两脉虽同是习剑,武学路数却是大相径庭,两脉始终无法融合,正如冰心堂的药派与毒派一般。然而药派与毒派不过侧重不同,只需记心过人,身兼两派之长亦并非不可得,剑法一道则不然,从内功根基到剑制剑式,无一不是浑然一体,若想中途改弦更张,其难可想而知。
  一晃又过数月,南别每日于养剑间隙身子尚可时用功磨炼剑气剑意,只觉云山雾罩,茫茫然不可求索,一天正自沉思,外面忽然响起三声叩门声。
  南别一惊,若是仲渊,早不必敲门,会来此探望他的,难道是……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一个清甜的女音道:“师兄,师兄你在吗?”
  南别喜不自胜,忙赶过去开门。
  “南烟,你怎么来了?”
  “师兄,你……”
  “南鹤?你也来啦?”
  一边说,一边朝南鹤伸出手去,略探摸了一下,觉出少年的颌下长出了胡茬,身量也比自己高出了一个头。
  “啧,一年不见,都长高这么多了……快进来。”
  看南别的眼病毫无起色,南烟南鹤对视一眼,均是脸露不忍。
  将人让至庭中,南别沏了两杯茶,往前一推。
  “我眼睛不便,你俩自取吧。”
  “……师兄你的眼睛……”南烟早已眼中含泪,问道,“可有……可有好些?”
  “……”南别默然,不知是否该向师妹师弟和盘托出自己的状况。
  “问这作甚,师兄自然是会慢慢一点点好将起来的。”南鹤向南烟连使眼色,转而叙些别后情形,掌门师伯与师父是如何兄友弟恭,瞬膝师兄如何与大师兄争短长,自己在绝雁关是如何奋勇杀敌……直听得南别心如刀绞。他虽知南鹤说这些本是为了安慰鼓励他,可是这一切,这听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弈剑弟子的日常生活,都已与他无关了。
  又说了一会,迟钝如南鹤也渐渐察觉出了气氛不对,见南别愁眉暗锁,提议道:“近来我在剑法上颇有不明之处,尚请师兄指教一二。”
  这真是越发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南别唯有坦白道:“……我根基已毁,不能再动真气。”
  “……这……那便只演剑招,不用内力。”
  禁不住南鹤怂恿,也有心试试自己改流派后的得失,南别点头道:“好吧。”
  南鹤躬身为礼,以示尊敬讨教之意,接着一招流风,长剑斜指南别膻中穴。南别退开三尺,六合寒水诀抵御。如是拆解了数招,南别心中大感吃力,只碍于身为师兄的面子,不肯服输。耳听南鹤又一式归元,剑势凌厉,直取自己前胸,便使出观其妙,以心为剑,护住周身。南鹤来剑却远比想象中还要劲疾,瞬间击破外围萦绕的灵剑,趁势袭入,双剑相交,南别只觉虎口剧震,长扬剑脱手飞出,南鹤手中剑却刺破了他衣襟,堪堪停在心口前,他的肌肤甚至能感受到剑锋的凉意。
  “师兄!”
  “师兄?”
  南鹤南烟两人双双惊呼道。南别退后半步,皱眉捂心,呕了一口血,摇了摇头。南别赶紧收了剑,上前搀住他。
  “南鹤……你……剑法进境极速……师兄已……没什么可指点你的了……”
  “师兄……我……”
  南鹤手足无措,后悔不迭,本拟试剑能令师兄开怀,只因两人实力差距过大,自己昔年但凡向师兄请益,必是要全力以赴的,谁知眼下自己一时使得兴起,未曾顾及南别的身体状况,竟至失手伤了师兄,亦不意南别竟虚弱至此,内心痛惜不已。
  那边南烟已然吓得哭了,哽咽道:“南别师兄,你快坐下调息……都是我们的不是……呜……”
  又向南鹤怨道:“你是没长眼睛怎地?怎么不让着师兄……”
  “没长眼睛”、“让着师兄”的说辞固伤人,且南烟对南鹤不用敬称,两人似乎颇为亲密,南别听在耳里,心中又是一痛,长吸了一口气,挣脱了南鹤的搀扶,缓缓道:“我没事。”
  “师兄……”
  “师兄……”南烟流泪道,“这破冰心堂治不好你,不如跟我们回去……掌门师伯那么厉害,必定有办法的……”
  回去,离开冰心堂、回到弈剑听雨阁,这本是南别一直渴望着的,但如今看来,又何必让自家门派多养一个废人呢。遂硬下了心肠,冷冷回绝道:“不。”
  南烟一怔,不解道:“师兄?”
  南别听见南烟说话,想她此刻必定是睁圆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望向自己,不觉心又软了。
  “我在这里挺好的……你们不必挂心。还有……”
  南别解下一直系于腰畔的绣花荷包,递给了南烟。
  “我……已另有了心上人……抱歉。”
  少女一把抓过荷包,哭着跑远了,南鹤急追着道:“烟妹!烟妹!等等我!”
  接连打击之下,南别已不觉怎么痛苦,向南鹤道:“师弟留步。”
  “师兄还有何事?我……是了,这剑还给你。”
  南鹤说着,便要将捡回的长扬剑交还给南别,南别却不接过。
  “不,你留着吧,长扬虽算不上什么神兵利器,也属难得的一把好剑了,善待于它。”
  “师兄?”
  “拿着吧,反正我也……再用不上了……”
  南鹤不再推辞,收起长扬,喜道:“多谢师兄!”
  南别听着二人的脚步声渐远,再不可闻,忍耐许久的眼泪终于淌了下来。
  武功、道法、剑术、少年得志,当他拥有它们时,一切是那么理所当然,以至于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失去这些时又会是怎样的切肤之痛。原本他以为自己已足够豁达,豁达到足以坦然接受命运加诸于他的种种,可这故作的潇洒,在真正的现实面前,不过是一个又一个自欺欺人的笑话罢了。
  弈剑本已吞声饮泣,又生怕仲渊来了见到耻笑于他,咬牙止住哭,抬手拭干了泪水,回向屋中。未料方才比剑时庭中小几已被南鹤移动了方位,不慎带到了棋盘,随着哗啦一声,满盘棋子皆叮当坠地,滚落四散。
  南别俯身在地上摸索,一枚一枚捡拾,不觉又委屈心酸得想哭,棋子落于地,与泥尘乱草脏物杂处,他又看不见,只能慢慢摸爬着分辨。捡了一会,总共也没捡回几颗,却早已是满手脏污。
  这副狼狈又卑微的模样,不正是挣扎于泥淖又脱身不得的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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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26 19:16 | 只看该作者 来自:江苏
  “南别,这招听雨如何使法,你教与南鹤罢。”
  卓君文吩咐毕,转身便走,自去乐得逍遥。少年点头答应了,回向一旁新入师门的师弟,认认真真道:“你可看好了……”
  说着南别放缓动作演示了此招。南鹤却不买账,心想这个师兄比自己还小,能有多大能耐,竟还当真好意思教起自己剑法来了?耳听南别问他学会没有,故意使绊挑衅,只一连声道:“没看清没看清,你再演一遍。”
  南别信以为真,愈发一丝不苟地又使了一遍听雨。南鹤却是东张西望,态度不端。末了南别又问,南鹤仍道没看清楚。
  如是一连几次,南别方发觉是南鹤胡搅蛮缠,沉下了脸。
  “你是什么意思?要学剑法便学,不学别来与我啰唣。”
  “哟嗬,还摆出师兄的架子来了?你才几岁,就敢来教我?”
  “……我今年十一。”
  “……”南鹤倒不意这师兄居然如此老实,怔了怔,气势十足地回道,“我十二,我比你大,你才该叫我一声师兄!”
  “是吗?”南别歪过脑袋,“待我问问师父……”
  “……”南鹤瞧这小师兄傻乎乎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见他还真往卓君文住处走了,忙喝道,“喂!问什么问,谁是师兄,比比剑法不就知道了?谁的武功好,谁就做师兄!”
  “好。”南别将手中桃木剑递给南鹤,自己随地拣了根小树枝,“你出招吧。”
  两个孩子有模有样比上了武。对手剑法虽也算同龄弟子中翘楚,不过在南别眼里终是不够看,三招两式打赢,手里树枝指着南鹤问道:
  “你说,谁是师兄?”
  忽然眼前泛起一片水雾,对面人似乎不是南鹤,而是不知哪个门派的武林高手。南别顺势收招,潇洒利落地还剑归鞘,抱拳施礼道:“承让了。”
  未见回应,倏忽场景又变,弈剑听雨阁厅堂上,掌门卓君武郑重其事地将一柄赤红色的宝剑授予了自己。
  “此剑名长扬,作为鼎湖论剑夺魁之赏,今后便交予你保存……身为弈剑听雨阁飞剑使,还盼往后你能更加用功,如长扬其名,将我弈剑听雨阁剑法发扬光大……”
  弈剑弟子双手接过剑,恭谨道:“拜谢掌门厚赐,弟子必时时躬行,不负师门所望……”
  宝剑在手,少年日加勤勉,一剑开山断玉,在试剑石上留下深深刻痕……
  ……
  又梦见了少时旧事,南别醒来时犹有片刻惘然。梦中诸事历历如新,一时令人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但他仍是确知方才那必是梦境,只因他清楚地记得,当年掌门赐他长扬剑时,说了一些鼓励他用功努力的场面话,自己年少无知不分轻重,却是当堂出言顶撞,不屑一顾地说什么习武原为强身健体,能自保便已足够,要想光耀弈剑门面,那可力有未逮,听得在场长辈个个皱眉,唯卓君武却是洒然一笑,反夸他不拘一格,颇合弈剑自由率性的宗旨。自那之后,自己也没有更加勤奋,反而囿于儿女私情,每日只想着如何讨小师妹的欢心……
  往事杳然不可追,南别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经了前次那番折腾,自己的身子便越发虚弱不堪了,可总是躺着,也再难入睡,禁不住胡思乱想一些有的没的。假如当年自己能听进长辈良言好好用功,自然剑法更高、出剑更快,是否便能将沅明射来的毒针尽数挡下,而今一切,是否也会大不相同呢?
  ——至少,可以不必忍受失明之苦……
  然而人生没有假如,此刻自己处境如此,正如眼前一样漆黑一片,南别徒然悔恨填膺,再三告诫自己丢开不想,可那解不开的心结仍是化作梦魇,夜夜来叩问他的灵魂。
  假如……假如……假如……
  假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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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26 19:17 | 只看该作者 来自:江苏
本帖最后由 云十方 于 2020-8-26 19:22 编辑

  这日仲渊如期而至,却并未在庭中见着弈剑,背着药篓进了屋子,见他正伏案而眠,桌下还有几只倒翻的空酒坛,似乎是宿醉未醒。冰心叹了口气,自南鹤探视之后,南别便颇为消沉,每日愀然不乐,只管独自弄茶饮酒,连棋也不摆、琴也不弹了,还不时怅然望着剑炉出神,其中缘由,不难猜知。当下放下药篓,动手欲待将人挪至床上,忽看衣袖下露出一角诗笺,南别平日时不时也爱做个诗填个词的,却从不肯将作品示人,不由得好奇心大盛。小心将小笺抽出,见纸上斑斑点点的水渍,晕染得字迹一片模糊,慢慢辨认,读道:
  “江南柳色……复添新……”
  起始的意思倒是不坏,仲渊心中稍慰,又看下句道:“……东风未及寓居人……”
  顿时乐而生悲,仲渊知南别虽然面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始终对寄人篱下的处境耿耿于怀,这却也无法可解,唯有摇头默叹,继续念道:
  “几番梦回梦中梦,犹疑身似身外身……”
  这联警句自是不俗,仲渊暗暗赞叹,复往下看道:
  “燕去楼空花泣泪……杯停弦断剑蒙尘……”
  随着一连串排比,诗意急转直下,作者郁郁之情致透纸而出。仲渊忽然一醒,这诗笺上斑驳的水痕,莫非不是残酒,而是……
  “唯有痼疾不弃我……”
  南别自毒伤后,所有一切一夕尽毁,远离故土,弃剑卧病,无依无靠,只余痼疾傍身……这该是怎样的绝望与悲苦?仲渊眼框子浅,不觉眼前模糊了,心道,还有我,还有我,我必不弃你!忽然手上一紧,原来是南别醒来,一把扯过了诗稿,三两下撕成了碎片。
  “谁许你乱看我东西?”
  少年愠道,微红的眼角下连那颗泪痣也似乎盛着不平之意,可看在仲渊眼里,唯有满满的心疼怜惜。
  “是我的不是……”青年爽快认错,一边取过纱布细细将南别双眼蒙好,“可你也不该自暴自弃……小心身体为上……”
  “……哼。”
  南别哼了一声,转过了脑袋。仲渊虽看不见他脸,却也知道此时他必是扁了扁嘴,一副颇不以为然的神气。
  “你若体虚力怯、精神不济,怎能铸剑练剑?乖……”
  “我自省得,不要你多嘴。”
  “是是是……”仲渊仍是好声好气道,“你且洗把脸,我这就去给你煎药。”
  “不忙,每回都是你煎药,也该让我自己学着动手了。”
  仲渊一愣,随即笑道:“你能有此心,自是好的。”与他说了药性毒理并一应火候,从旁指导。南别依样自己熬好了药,给仲渊看过,果然分毫无差,又自己服了,不需冰心再多操心。仲渊也颇欣喜,一连几日,都与弈剑谈些医理与各色药材的药性毒性,南别亦是勤学好问,每遇疑难,必细细分辨明白才罢。
  如是又过数月,倏忽到了隆冬。随着幽州翎羽山庄与燕丘北阿城相继告破,王朝抵御不力,形势急转直下,大批幽都军集结于燕丘南,眼看不日便要挥师南下,江南已是危如累卵。冰心堂亦派出弟子多方联络、驻守云轩城,准备共抗强敌,一时门中气氛紧张了起来,连南别也久未再见到冰心堂的女弟子们得闲到墙外窥探,只每日与仲渊论些战场形势打发时间。剑炉中的剑已是初成,距大成却还欠一段火候,剑意的修行也不知到了何种境界,眼下作为闲人无所事事,较之以往更为气闷。仲渊也觉察到南别似乎心绪愈发抑郁,设法多方开导,无奈南别每每只在他讲些笑话时敷衍着勉强展颜,其余仍总是一副忧悒漠然的样子。
  又一日清晨,仲渊来至肖家湾的别馆。昨夜落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小院一片素净景象,庭中的老桃树此时无花无叶,满树堆雪,直如玉蕊琼枝一般,南别正闭目靠坐其下。


  “师父?”这一下显然大出仲渊意料之外,诧问道,“弟子……”
  不待仲渊反驳,怀鸣截道:“我有话要单独问他。”
  “……是。”
  仲渊又望了床上躺着的人一眼,这才恋恋不舍退出房间。怀鸣见他带上房门,转身看向弈剑,冷冷道:
  “说吧,你是因何自寻短见?”
  “……”
  怀鸣等了一会,见南别始终木然不答,又道:“你不愿说,我也无意深究,只不过我想你应该明白……
  “你的命既为冰心堂所救,便该归我冰心堂所有,可不是你自己任意轻忽得的。”
  “……前辈是……故意说这话……激我……么……”南别喘息着艰难道,“我这样的废人……早就不该再……苟存于世……”
  “呵,废人不废人,你说了不算。”怀鸣抱臂道,“你若当真一心求死,不如将性命暂寄我这,我自有用处。”
  “……多谢……前辈好意……”
  “你莫以为我是拿话安慰你。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堂中缺的是试毒的药人——这且不提……”怀鸣有意顿了顿,复道,“你不过跟着仲渊学了点药理,便能自通毒方,天资确然不俗……只可惜用错了地方。我看你也是可造之材,既已无法再使剑,何不改投我门下修习毒术?男子汉大丈夫,终不能成天诗酒度日,须得有一番立身之本吧?”
  “……”
  南别默然不语,怀鸣又柔声劝道:“我知仲渊素与你亲厚,你入得我门中,便是他同宗师弟,每日坦荡相处,再不必管那蜚短流长,岂不是好?”
  南别本自犹豫,不料怀鸣竟以仲渊相挟,遂下定了决心,断然道:“多谢前辈抬爱……”
  怀鸣闻言一喜,满拟能将南别收归门下,以他天资之高,来日或可继承毒派道统,自己也能与有荣焉,却听南别续道:
  “从今而后,我便是……前辈的……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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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28 06:47 | 只看该作者 来自: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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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0 15:25 | 只看该作者 来自:浙江
本帖最后由 云十方 于 2020-9-10 15:30 编辑

三、在天
  大荒历526年春,幽都军终于自燕丘大举南下,围攻云轩城。王朝军自顾不暇,忙着拱卫京师,大有弃让江南之势。可怜云轩城主派人四处求援,却是应者寥寥,唯有冰心堂于情于理皆是义不容辞,大批冰心堂弟子赶赴前线,共守危城。仲渊身为毒派大师兄,本也在应援之列,却因要照顾南别脱不开身,暂得以避居后方。不过时日一长,毁言四起,仲渊再也推脱不得,只好收拾整理了这些年的手记,打算将南别托付给平素与自己较亲近些的药派同门,自己前来肖家湾别院向南别辞行。
  一路上花明柳绿,清风拂面,回想过往与南别相处种种,有如眼前春景。此去前途未卜,却不知还能再同赏这春花秋月几回。转眼到了小院,见南别正挽起袖子在剑炉前忙活,仲渊举步上前,轻唤了他一声。
  “南别……”
  “有什么事,直说便是。”弈剑头也不回道,“还与我客气什么?”
  “我……我就要去云轩城了。今次是来与你道别的。”
  闻言南别的动作有那么一刻的停顿,不过很快又自顾继续了下去,仍是没有回头。
  仲渊续道:“你放心,我决不会丢下你不管……你的事,我已详细交代给龙蒿师妹了,以后……”
  “不能暂缓两天么?”南别吐出口长气,转过身来望向仲渊。
  “这……前线战事紧急,怕是不能。”
  “那……便祝你旗开得胜,武运昌隆。”南别朝他点点头,轻描淡写道,“回见了。”
  说完话,铸剑师又回身自忙他的去了,仲渊见他如此淡漠,心中怅然若失,可到底“失”在哪……其实本该如此的不是吗?是自己奢求太多了。摇了摇头,努力驱除杂念,也向南别道:“我走了,你……多保重。”
  “嗯。”这次南别连话也懒得多回,只摇了摇手。
  仲渊默叹一声,转身上马,径直向云轩城而行。越往北,道路两旁越多的是燕丘幽州两地涌入的难民,瘦骨嶙峋者有之,衣不蔽体者有之,明白行医救不尽天下人之理的冰心弟子扭头不忍直视,催鞭策马,一路小跑着行进,将到龙首坝时,忽见前方一座高坡上,一名身负长剑的弈剑弟子负手俯瞰河山,雪白的衣袍随风而动,极是惹眼。仲渊不禁侧目,却觉这身影越看越是眼熟,又走近了些,见到他双眼蒙着白布,不是南别是谁?
  “南别?!”仲渊亦打马上了高坡,确认了眼前人,惊异道,“你怎会在此?”
  “我这可是西昆仑来的灵兽超影,脚程可不比你的快些?”南别笑道,颇自豪地拍了拍手中牵着的白色灵驹。
  “……谁问你这个?”
  “我看你来与我辞行时好不委屈,只好赶将上来,也省得你一人在云轩城没有个伴儿。”
  “我……”仲渊只觉千头万绪,无从说起,“你快别胡闹,你这身子,怎禁得起……快些回去罢,我没事的。”
  “哼,真当我是受不了风吹日晒的娇弱小娃了么。”南别柳眉一扬,抬手摘下了蒙眼的布条,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看”向他,不容置喙道,“你下来。”
  虽不知南别有何用意,仲渊仍是依言乖乖下了马。
  “拿你的针。”
  “……你这是作甚?”
  南别将白布随手一丢,自背后取下了长剑,仲渊正惊疑不定,只见那条轻纱随风飘向极高极远的地方去了。
  “凭什么你上得战场我便上不得?”弈剑淡淡道,“且瞧瞧你的针法毒术能否胜过我手中剑?”
  “你的剑……铸成了?”
  “原本还差几天功夫……不过管不了那么多了,少一天少两天,也没甚分别。”
  怎么会没分别呢?若是炼药,差一分火候便是相去甚远,想来铸剑亦然。南别为了自己,竟提前开炉,一年心血,不免付诸阙如,仲渊心中五味陈杂,许久方叹道:“可惜……”
  “可惜什么?人生总有缺憾,哪能事事尽求完美。我自己不就是……”南别顿住话头,手腕一振,长剑斜指,又迫道,“弈剑听雨阁南别向冰心堂毒派大师兄请招了。”
  “……好,你若败,须得乖乖听话,立即回转冰心堂,不可再冒险。”
  “我若胜又怎么说?”
  “等你胜了再说!”
  仲渊不再答话,出手抢攻。南别听声辨位,三阳真火诀并六合寒水诀齐出,剑意连绵不绝之下,仲渊竟是近身不能,只觉漫天都是剑影,身法不由得一滞,便在这倏忽之间,南别道生火剑气又至眼前,仲渊忙侧身避过,衣袖却被削落了一角。
  听到裂帛之声,南别立时收了剑,仲渊这才觉得周身紧【和谐?】逼的剑气尽撤,压力骤减,暗中松了口气。
  “……是我败了。”
  “我眼睛不便,出手不知轻重,可有伤到你?”
  “没有。你……”
  仲渊本想夸赞南别“你好生厉害”,复想到若不是自己,南别本就厉害得很了,也不知多吃了多少苦头才能改了流派,这两年的艰辛苦痛,又有谁能知晓?自己再说什么都显得多余,便改口问道:“你这剑可有名目?”
  “还没有。你说叫什么名儿好?”
  南别口里问仲渊,其实倒更像是在自问或问剑。仲渊看他抚剑自思的模样,说不出的邑邑孤清,又寥落,又高傲,忽然觉得南别正如折翼的鸟儿,现在将养好了伤,自己再不能将他圈囿于小小的冰心堂了。
  “……渡厄,渡尽苦厄……”南别沉吟了一会,洒然道,“就叫渡厄剑罢。”
  “嗯,人生虽多磨难,只须锲而不舍,必能否极泰来……”仲渊点头道。
  “所以?”
  仲渊一怔:“什么所以?”
  “你输了如何,别想抵赖。”
  “这……你剑法有成,我也替你欢喜,可你……实不该……”
  “哼,又来东拉西扯地啰嗦。”南别不去理会仲渊的苦口婆心,翻身跨上了超影,一提缰绳,意气洋洋道,“走罢,一起去云轩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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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0 15:31 | 只看该作者 来自:浙江
  到得云轩城,已是夜深。战事正吃紧,门禁亦是极严,唯恐不慎走漏了细作。城门口的军士对着仲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确认过无误,又狐疑地望向南别。
  “你说你是冰心堂毒派弟子仲渊,这又是哪位?”
  “我是随行的侍童。”不等仲渊开口,南别抢先道,“替我家主人抬些药箱药材的。”
  “你……”仲渊张口结舌,悄问道,“怎么……”
  “一时权宜,省得麻烦。”南别捏了捏仲渊掌心,亦悄声回道。
  “……唉,你就不该来……”
  “现下说这些,可已迟了。”南别收起剑藏于行李间,挤眉弄眼笑道,“主人有何吩咐?”
  “别……别顽了吧?”
  “是,小人得令!”
  守城士兵复盘问了几句,总算开门放他们二人入内。那边通报过,自有人前来引路,将仲渊带去上房安歇,却将南别带至了牲口棚。
  “军中招待不周,便委屈你先在此将就一晚吧。”
  南别口头称是,心里老大不愿。棚中便溺满地,臭气熏天,怎能住人?等那人去远了,自行出来,寻向上房的方向,想着不若先与仲渊同睡一床,也好过在此与骡马屎尿为伴。
  孰料方才从上房到马厩并不近,南别又目不能视,七弯八拐之下,早迷失了路径,误打误撞来至一处偏厅院落。
  闻得房中有人低声道:“……明日申时……举火为号……”
  听着不是仲渊声音,南别本欲离开,又听另一人压低声音道:“……里应外合……必能……”
  这却隐然有古怪,南别摸至墙根凝神细辨,里面的人倒不说话了,只闻一阵窸窸窣窣,似乎是掀动衣袍的声音。过了片刻,先前那人道:“大伙儿聚集在此,摆明都是计都大人手下的化生魔了,哼,那些幽都军瞧不起咱们,咱们便干一番大事,拿下云轩城,也好报答计都大人的知遇之恩。”
  里面七八个声音齐声应是,南别留神听了,记在心里。又听他们复详加分派了一遍,明日如何四处放火生事,如何袭击守卫夺取城楼,井然有序,想来是筹谋已久的了,却教自己无意撞破,也是天意使然。接着多是阿谀奉承之词,众人交口夸赞领头那人经略有方云云,听得南别心下生厌,皱了皱眉,慢慢退出偏院。为了不打草惊蛇,仍回转马棚里睡了。
  翌日,仲渊从清早开始就忙着救治伤患,南别一个人将云轩城逛了一圈,熟悉地形。忽然一阵兵刃交击声传入耳中,南别侧耳听了听,似乎是几名弈剑弟子在切磋剑法,不由得精神一爽,上前见礼道:
  “在下是卓君文门下南别,不知几位师兄是?”
  比斗的人住了手,纷纷道:“咦,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南别师兄?”“见过南别师兄。”“师兄怎会在此地?”“师兄身子大好了么?”一边各自报了家门。最后一人道:“在下是砺剑门弟子曲青戈,幸会。”
  南别心头一凛,这声音正是昨晚集会中的一个,不动声色道:“掌门师伯命我向各位传讯……”说着眼“望”曲青戈。曲青戈见状,忙道:“既是列位师门有事,在下便不打扰了。”
  另一边几个弈剑弟子口里叫嚷着“掌门有何吩咐”“请南别师兄指点几招”“南别师兄当年好威风呀,是怎生顶撞的掌门,快与我们说说”,早围将过来。南别也自意想不到自己沉潜两年,竟在门中还有如此声名——虽然未必是什么好名声,倒是派上了大用场。待砺剑门的人走远,打了个手势,向师弟们道:“我们入内再谈。”
  一行弈剑弟子转过了几个穿堂,年纪较幼的逸文先沉不住气,催促道:“这里是咱们弈剑听雨阁的营房,没有外人,南别师兄可以说了罢。”
  南别听此处确实僻静,也安下心,肃然道:“咱们军中有奸细。”将昨晚听到的情形说了。众人听了,俱是义愤填膺,吵嚷了一会,最年长的启宸对南别道:“我们几个在此也是无事,此间如何安排,尚请南别师兄主持。”
  南别听他如此说,也就当仁不让,将人手一一布置妥帖,将计就计破除敌方的图谋,接着趁便指点了启宸等人几招剑法。到得午后,果然飞马来报幽都军大举攻城。南别闻知,唤了超影驰上城头,又生怕伤了灵兽,拍了拍它脖颈,让其自去了。听城下闹哄哄的嘈杂一片,仿佛有千军万马在鼓噪,苦于目不能视,又无法听声辨别,一时无计。忽然远处似有人呼唤了自己一声。
  “南别——!”仲渊拍马赶到近前,“你一早上都去了哪儿?可让我好找……”
  “你来得正好,”南别亦喜道,“快与我说城下妖魔的方位。”
  “不,这里危险,你且随我去后方暂避……”
  仲渊口里说着,伸手便要拉人上马。南别一把挥开他手,不悦道:“你这是何意?我来此难道是为了赏景散心来的么?”
  “不,可是你……”仲渊急道,“你久病体虚,如何禁得起……”
  “我自有分数。”
  “不可,当初卓掌门将你交托给冰心堂医治,我怎能让你……”
  “……我明白了,是你不愿涉险,却来借我的由头。”心知如此争执夹缠不是办法,南别佯怒冷笑道,“你自行退避吧,我不劳你费心。”
  “……唉,罢了。”见南别主意已定,仲渊一跺足,叹道,“你要如何,我奉陪便是。只一点,切不可逞强。”
  “早这么爽快不就好了?”
  南别展颜一笑,心念甫动,渡厄剑得主召唤,自舍中升腾破空,如长虹划过天际,疾飞入南别手中。不等仲渊反应过来,白衣乌发的弈剑弟子像一只白鹭翩翩掠上了城楼最高处,衣袂带风、凛然又优雅地独立于飞檐之上。
  “妖魔安在?”
  “正北,坤位!”
  南别长剑指天,剑诀起处,磅礴剑气激荡不息,随着仲渊出声指点,尽如惊洪乍泄、江海奔腾,滔滔不绝向敌军冲荡而去。这正是弈剑听雨阁至高绝学九玄天元妙法,普通妖魔兵如何当得起?登时死伤惨重,为云轩城守军所除。仲渊又说另一队妖魔位置,南别再出剑。如是几次,幽都军势为之夺,便有伍长注意到南别所在,指挥弓箭手对准了他齐射,可距离既远,南别剑气能到,区区羽箭却有所不及,即使偶有射至的,也早就失了力道准头,南别自卓然屹立,挥剑杀敌,任凭身侧流矢纷纷,竟未曾移动避让分毫,只瞧得仲渊又是担惊,又是心折。
  战了一阵,局势渐缓,南别收了剑,足尖一点,飘飘跃下城楼。仲渊见状,忙道:“乏了吧?快先歇会儿,喝点水……”
  “军情如火,临阵休歇,岂有此理?”
  仲渊便总是关心太过,也不分时间场合。南别淡淡一笑,径自跨上了仲渊马背,毫不见外地指使道:“去东门。”
  “好,抓紧了。”
  仲渊一提缰绳,马儿立时撒蹄飞奔起来。南别轻轻靠伏于仲渊背脊,趁这空隙潜运上善若水诀调息精神。片刻到了东门,南别深吸一口气,正想掠上东门城楼如法炮制,却被仲渊拉住了衣袖。
  “等等!你的身子……无恙否?”
  “无妨。”
  南别握了握仲渊的手,意示安慰,转身复投入作战。渡厄剑凌空飞舞,如夭矫神龙,剑气所及,将幽都军一一斩落。我方士气亦是大振。仲渊看在眼里,既替南别觉得骄傲欢喜,又担心他身体是否能承受如此激战。突然一箭破空而至,势道劲疾,却并非发于妖魔阵中,自背后直取南别,急得仲渊大喊:
  “小心!”
  南别虽听得声响,长剑却荡于外,无法格挡,百忙中侧身一让,张嘴咬住了剑杆,只震得脑袋一麻,几乎晕去。
  “何处宵小偷袭,还不快现身!”仲渊也察觉不对,扬声喝道,边四下一看,忽见角落里一个翎羽弟子服色的人正收了弓箭,抓起手边火把,显得尤为可疑。
  “离位。”
  霎时眼前火光与水光并耀,南别三阳真火与六合寒水连环两剑,将那人困于水火交织的剑网之中。
  “你是何人,为何背后突施冷箭?”
  “抱歉,我本是要射向那妖魔军,却不慎失手……”
  又一个!南别一听那人回答,便知是昨夜化生魔奸细之一,不愿与他多说,一招剑域锁将人捆了个结实,一边示意仲渊制住他,不可使人走脱。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那翎羽弟子骂骂咧咧道,“大家都是义守云轩城的志士,凡事也理应相互多多包涵,凭什么为这点小错便——呃。”
  仲渊补上一针,让人闭嘴,恶狠狠道:“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背后伤人便是不对!伤他那更是大大不该!”
  虽然穴道受制,口不能言,“囹圄”弟子仍是横眉竖目,仿佛在说“我又未曾伤到他,你们凭什么绑我”。
  “现下是几时?”南别跳下高城,来至仲渊身边。
  仲渊一望天色:“怕是有申时了吧……你累了么?我早说过,教你切不可逞强,你……”
  南别一皱眉,不理会冰心的唠叨,一声清啸唤过超影,当先乘上,对仲渊道:“带上他,我们这便去见云轩城主。”
  “这……背后误伤虽然不好,倒也不必……”
  “当然不是为了那点小事……劳你帮我押解一下,我自有道理。”
  仲渊站在地上,仰视着说“我自有道理”时的南别,那么自信笃定的模样,令人自然而然便想信赖仰仗。他忽然觉得自己过去两年所认识的南别,那个才华横溢又忧悒孤僻的弈剑弟子是假的,或者说,是不完整的,眼下战场上这个剑光纵横意气风发的弈剑弟子,才是真正的他。
  “嗯,”仲渊一把揪过翎羽弟子,点头道,“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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