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君雁乘船来到流云渡时,立夏已过。
柳叶在日光的暴晒下退去新绿,颜色渐渐变深,看上去郁郁葱葱,反射着树叶特有的光泽。迎面吹来的风里也隐隐带了些热气,偶尔也能听见几声蝉鸣。
夏天到了啊,南君雁暗叹,抬手遮住越来越刺眼的日光,她本就苦夏,酷日当头,还是先去找家客栈住下。
直到太阳偏西,灼热的气息渐渐减弱,南君雁才撑着纸伞走出了客栈。比起上午,还是傍晚的人比较多。她沿着从小镇中穿行而过的河流,很快就找到了船只,问了艄公几句,便上了船。老艄公十分健谈,边划船边和客人说起江南的风景,南君雁不时搭几句话,随着桨声,晃晃悠悠的小船出了木渎镇,河面变宽,绕过青山,便是江南最美的西湖。
“姑娘这是要到灵隐寺去上香啊?”老艄公划着船从大片大片的荷叶中穿过,“不是我说,江南大大小小的寺庙,就数灵隐寺最灵,里面有一位怀海大师,那可是高僧啊,不过现在不在寺中,姑娘来的可不是时候啊。”
“既是求佛,有心则灵,有没有高僧又何妨?况且怀海大师……”南君雁依舷而坐,青色的纸伞遮住了她的视线,她将纸伞微微后仰,举目远望。
如今的江南,海患已平,青灯教也不再为祸,夏伯的千金嫁与成王,玉玑子的势力也在晚空的掌控下蛰伏不动,各方势力相互牵制,倒是还了江南一片太平,只可惜……
不觉间,船已到了灵隐寺下,南君雁付了船钱,谢过了艄公,便往寺里去了。
拜过佛祖,上了香,南君雁便托小沙弥代为转告自己有事求见灵隐寺如今的代住持慧明。不一会小沙弥回来,引着南君雁往寺中后山去了。
“阿弥陀佛,不知女施主找小僧何事?”慧明立在后山瀑布下,见人来了,便行了一礼。
南君雁还了礼,略略打量这位僧人,几年前她应好友穆云飞之邀到江南时,曾远远见过他,虽已为僧,不过脾气还是火爆,对着不听规劝的师弟不戒也曾棍棒相加,如今倒是一副沉静如水的模样,看来这几年的代住持磨去了他的脾气。
二人在石桌旁坐下,小沙弥端上茶水。
“慧明大师,我这次前来,是为将怀海大师与不戒和尚的遗物归还寺中。”南君雁拿出一支盒子放在桌上,推倒慧明面前。
“遗……遗物?!师父……”慧明急急起身,又似是站不稳,摇晃几下扶住石桌才勉强稳住。他从桌上拿起盒子打开,里面是十几颗佛珠,有的还焦黑残缺,他拿起一个还完好的,眼眶泛红。
“不错,金刚木的佛珠,上面刻了梵文的《般若经》,这是师父的佛珠……师父……”慧明声音有些哽咽。
对于东海的那段事,南君雁其实也不甚清楚,她当初虽然与穆云飞等人一起出海,但行至海市,她便得了那人的消息,于是告别了众人,独自回到了中原。后来的事,她也是从穆云飞口中得知,惨烈至极,那么大的一船人,最后只剩他和一只老鼠活下来,难怪他向她说起这些事,借着酒意泣不成声。
这些东西也是穆云飞交与她,托她带回灵隐寺,他本来是要自己亲自送来,无奈师门急召,只能匆匆返回师门。
茶已凉,南君雁向慧明讲完了自己知道的那些事,慧明也平复许多。
“师父为止水患,舍身成仁,不戒师弟虽然平日品行不端,屡犯戒律,但心中大义不泯,他们二人救江南百姓于水火,这等善举,佛祖定能宽恕不戒师弟所犯戒律,让他们二人同往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多谢女施主将师父遗物送回,不知不戒师弟遗物在何处?我好将它们供奉于大殿,受百姓香火礼拜。”
“慧明师父,不戒的确有遗物在我此处,但却不能给寺中,还请大师见谅。”
“哦?那是为何?”
“不戒师父幼时曾被附近一户人家收养,后来才在寺中出家,他留下来的这件东西,是给那户人家的。”南君雁莞尔,想起穆云飞给自己的半把梳子,怎么看也不是和尚用得上的。
“不错,我曾听师父说过此事,既是给那户人家的,我也不便强求,师弟也算得上不忘恩义。收养他的那户人家姓叶,就在西湖边上住,以在西湖摆渡为生。灵隐寺下那位摆渡的青年,就是叶家的人。”
告别了慧明大师,南君雁出了灵隐寺,坐上了那位叶姓青年的船。
她向摆渡的青年说起不戒之事,将怀中那半把梳子递给他,他却神色黯然,并不接下,在咿咿呀呀的桨声中,说起了往事。
记得那年,隔壁的那对母子家中传来哭声,平时互相照应的邻居赶去,才发觉那位体弱多病的母亲死去了。那时候我还小,并不知道‘死’是什么,只知道隔壁的小哥哥住到了自己家里,有人能一起玩耍,很高兴,姐姐莲心也很高兴。
那位小哥哥在我家住了五年,姐姐十六岁了,我听见父亲打趣说,可以把姐姐嫁给小哥哥了,我知道姐姐很高兴的,她喜欢小哥哥,我知道的,她接过小哥哥送给她的桃木梳,脸都红了。
就在我准备改口叫姐夫的时候,他突然在灵隐寺出家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也是喜欢姐姐的,那次姐姐不小心落水,他急急忙忙跳下去,连姐姐会水都忘了,一点征兆都没有,为什么突然就出家了呢?后来,我听父亲和几个叔叔隐秘的提起,那位灵隐寺的高僧怀海大师,是小哥哥的父亲。
这是一场报复,那个被称为灵隐寺之耻的花和尚不戒,吃喝嫖赌的不戒。
可是姐姐不死心,她喜欢他啊,在所有船只都拒绝载不戒到灵隐寺的时候,姐姐撑着船,来来往往的送了他一次又一次。我知道姐姐一定是希望,有一天不是载他到灵隐寺,而是带着他回家。
可惜姐姐终究没有等到,她二十一了,已经是老姑娘了,父亲的怒喝,母亲的眼泪,她答应嫁给芦花坞的屠夫。
叶小哥划着船,没有去苏堤,也没有回木渎,穿过芦苇荡,一阵阴风吹来,白色的纸钱顺水飘过,船停在了乱葬岗。
南君雁跟着叶小哥下了船,停在一座坟前。
“那年发大水,姐姐嫁的那个屠户被淹死了,她成了寡妇。她成亲以后就一直过得不好,她划船送不戒的事被传得沸沸扬扬,那个屠户总是打她,好几次姐姐回家,我都看见她脸上手上有伤,可是谁也没办法。屠户被淹死了,她也解脱了,可身子不行了,三年前就去了。那屠户家不让她进祖坟,把她埋在了乱葬岗。那半把梳子,就是当初不戒送给姐姐的,他买的木梳,自己刻得莲花。我不知道为什么又回到他手里,既然他已经死了,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你给我姐姐吧”
南君雁在莲心坟前挖了个小坑,将那半把梳子埋了进去。伊人已逝,所有的前尘往事都随之烟消云散,我们只是看客而已,喜怒哀乐,除了他们自己,旁人谁也尝不了半分。
谢绝了叶小哥载自己回木渎的好意,叶小哥划着船走了,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布满了乌云,细细的雨丝洒了下来,南君雁撑起了伞,有人来到了她身后,伸手将她搂入怀中。
“师姐是来看我的吗?来了……可就走不掉了呐。”
青色的纸伞下,一双人影相携而去,渐隐入青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