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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似曾相识的禅房里充斥着浓浓的檀香味,温和隽永的白烟袅袅升起,宁静而又安详。一缕阳光透过窗子在烟雾中层层散开,恍惚间将那个背对着门的身影变得模糊缥缈。
“小和尚,你...要不要跟我走?”
端坐在垫子上的青年双眼微闭默念经文,一只手轻轻地敲着木鱼,另一只手有条不紊的拨动着手里的念珠,他的神情始终带着淡淡的悲悯,宝相庄严。一身纯白的僧袍似是一道屏障将他与外界隔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说话的听声音是位妙龄女子,却不知为何看不清相貌,隐约只见一身红衣妖娆绚丽,发间斜斜地插着一支海棠步摇,摇曳生姿,款款婀娜。
刹那间天摇地动,房屋塌陷,巨大的石块滚滚而下,震起的烟尘飞舞漫天,不消片刻,原本安宁的禅房变成了触目惊心的断壁残垣。
白袍僧人缓缓转身,面容扭曲自眉心分成两半,一半依然是慈悲温和的浅笑,一半却是深情又悲伤的绝望,忽而眼里流出两行殷红的血泪,滴落在洁净无染的白袍上,斑驳耀眼。
前方,一支海棠步摇静静的躺在废墟中,被摔得支离破碎。
啊——
一、兰烬落,屏上暗红蕉。
“啊——”
一声尖叫划破寂静的天空。
白棠猛的从梦中惊醒,背后冷汗涔涔。
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燃尽,只余一点烛心在冷风中孤零零的沉寂着。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白棠急急的在枕边摸索着,直到指尖传来坚硬冰凉的触感,才小心翼翼的将它握入手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内心是踏实的。那人送她的海棠步摇,是陪伴了她十年让她视之如命的珍宝。
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幸好这只是一场梦。
指尖轻轻划着步摇的轮廓,白棠的脸上露出一种似怀念似悲伤的神情。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梦到这样的场景,胸口有些酸痛。自那人死后,仿佛总是会在梦里见到他,而近期这个梦却是越来越频繁。
窗外的天刚刚蒙上一层浅浅的光晕,隔壁邻居家却不同往常的活络热闹,卖花的少女天未全亮便在街上沿路叫卖,这让白棠有些诧异。直到看到窗外的道两旁挂起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才豁然开朗。
原来又到了木渎镇一年一度的七夕花灯会了。
笑意自唇边浅浅泛开,双眼微闭,轻吻步摇,神态端庄又缱绻。
白棠记得,与他初遇那天,也是一年七夕。
二、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
江南的秋季少了一丝萧索,多了一份柔情。月光泠泠,青烟袅袅,淡淡的薄烟笼罩着层层叠叠的青瓦白墙。
那一年,江南还没有幽都妖魔的影子,大水也没有拆散几户人家,每逢佳节整个江南都会笼罩在喜气洋洋的斑斓热闹之下,欢歌笑语,锣鼓喧天。
恰逢七夕,隔壁邻居家的姐姐们结伴去灵隐寺求签,衣袂蹁跹的少女们脸上荡漾着甜蜜不可说的少女心事,羞涩又惊喜。
活泼好动的白棠当然也不会错过出去游玩的机会,佯装乖巧的跟在姐姐们身后,看街上车水马龙,看旁人温情脉脉。
千年古刹带着独有的庄严肃穆伫立于西子湖畔,佛语梵唱之音在寺内盘旋环绕不绝于耳,洗涤凡尘,古庙周围都沐浴在一片祥和安宁的光芒中。看着神态虔诚拜求姻缘的邻家姐姐,不耐拘束的白棠轻手轻脚的退出了大殿,准备绕到后山去玩耍。这一绕,便见到了在花圃浇花的无印。
小小少年提着笨重的水桶步履趔趄,神态却是端庄稳重,似是在做着一件非常虔诚而庄重的事情。这一场景逗乐了爱玩闹的白棠,蹑手蹑脚的跑到他身后。
“哇!”猛然出声惊的无印手一哆嗦将木桶打翻在地,喷涌而出的井水和着泥巴溅了他一身。无印本能的躲避,未曾想脚下踉跄,竟跌倒在地,满身狼狈。
“哈哈哈,好蠢呀!”始作俑者却在一旁理所应当的大笑。
年少的无印还做不到同他师傅那般气定神闲,满脸懊恼气懑的看向这个令他如此狼狈的罪魁祸首。
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西湖之上似是有情人在泛舟吹箫,悠远神往,倒是给这场相遇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色,朦胧又迷离。
那一年,白棠八岁,无印十三岁。
三、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再次相遇,是在两年后。
无印受师傅之命下山历练,探查江南是否有幽都军的踪迹,行色匆匆。恰巧赶上了木渎镇的七夕花灯会,热闹非凡,不得不让他放慢了脚步。
穿过喧闹的大街,许是上天冥冥之中的指引,无印一眼就看到了河堤边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与周围的喧嚣热闹格格不入,多年来的善良柔软让他不由自主的走向了昏暗中那抹孤寂的身影。
直到头顶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白棠才将那颗几乎要埋到土里的小脑袋抬了起来。眼前的小和尚虽然面容稚嫩,但眸中透出的关切让她不由得鼻子一酸,憋了那么久的委屈与难过一下子全部爆发,让她毫不犹豫的扑到了眼前人的怀中放声大哭。
突如其来的冲击让无印感到一些无措,长这么大从未与任何姑娘有过这种亲密接触,哪怕怀中的姑娘还是一个孩子,这让无印白皙的脸颊上浮起了一抹浅浅的红晕。也不知怀中的小人儿用了多大的力气,扑的他脚下一个趔趄,稳了稳身形,学着小时候师傅哄他入睡的样子轻轻的拍打着怀中小人儿的后背,让她慢慢平静。
“我想去放花灯,”白棠哭累了,顺势抓起无印的袖子,鼻涕眼泪混在一起抹了一把,抽抽搭搭道,“以往今日哥哥都会带我放花灯的。”
无印默了默便轻轻颔首,许是这个小姑娘的哥哥爽了约,替她哥哥陪她完成一个心愿也是一件善事,正待转身却发现袖摆处受到一丝阻力。
白棠瘪了瘪嘴,满眼委屈的看向他,仿佛下一秒就会继续哭出来,“以往,哥哥怕我走丢,都会牵着我的手。”
无印无法只得将那只小小的手掌握入手心。两年后的少年已经略微沉稳,却依然控制不住那股烧到耳根的红霞。
“小和尚,我喜欢那盏海棠花灯。”
“……我比你大。”
“小和尚,那盏灯上写的什么字?”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那是什么意思啊?”
“……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像你这么大吗?”
“……”
那一年,白棠十岁,无印十五岁。
四、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有时候我们总会遇到一些不可预见的偶然,还有一些不可避免的必然。阴错阳差,辗转纠缠,如昙花一现,却又丝丝蔓延的,就是缘分。
想来白棠和无印之间便存在着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
自那次之后,每逢节日,白棠都会跑到灵隐寺以各种古灵精怪的借口央无印同她一起过节。
春去秋来,花开花谢,时间像被抽走了一块,转眼当初的小女孩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婀娜少女,风姿灼灼,顾影摇曳。青涩稚嫩的少年僧侣如今也是风姿隽逸,如月出尘。
她从不越距,总是能恰到好处的避开他所有的顾虑。
他待人温润有礼,进退有度,与她保持着这种不近不远的距离。
她说,小和尚,愿意陪我过节的人已经不在了,我不想一个人过节,那太可怜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正直海棠花意正浓,她一身红衣妖娆夺目,倚靠在通往他诵经禅房的回廊边,只是那么款款一站,便是风情万千。
无印眸光暗了暗,眼中似是凝聚暗潮汹涌。分明是一身喜庆祥和的大红色却偏偏让她穿出了寂寥萧索的窒息感。发间的海棠步摇斜斜的插着,在阳光下烨烨生辉。
这支步摇是这么多年来她唯一一次出口向他讨要的礼物。
无印记得,那是在几年前的花灯会上,还不到他胸口的小姑娘看中了灯谜环节的头奖,是一支打造精致的海棠步摇,吵着闹着缠了他许久。出家之人本应清净自修,然而实在是熬不过这个闹人的小丫头,无印心中默念几声佛号,带上帷帽去破解刁钻的灯谜。
看着手捧步摇喜笑颜开的小丫头,无印的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翘,明亮眼眸里闪过一缕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这步摇是大姑娘戴的,你还小。”
“我长大了就可以戴了呀~”
没想到,这一戴竟是戴了这么多年。当初的小丫头,也已经长成了眉目如画明艳动人的大姑娘了。
思绪停到此处,无印又提起了温和有礼的神态,心中默讼清心咒,缓步走回禅房。
“阿弥陀佛,施主请回吧。”
她,已经长大了呢。
五、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白棠隐隐觉得无印对她越来越冷漠疏离,这种认知让她有些错愕。
她从小就知道,他是要心怀天下普度众生的,自己只是他心存慈悲的一缕善念,哪怕一株花一只兔子他都会以最大的善意去对待,自己跟别人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白棠想要有点不同。
靠近她床榻的屏风外侧那一整面墙上,挂满了丹青,或美人戏水,或倚栏看花,或静坐品茶,每一幅都生动传神,每一幅画上的人都是她,若是细究这画工笔法,也能看出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便是白棠最贪心的地方。
自从发现无印善丹青之后,白棠便多了一点小心思。她央无印每年为她作画两幅,除夕一幅,生辰一幅,成全她可以亲眼见证自己成长的小心愿。
善良温和的无印当然不会拒绝。她想,他在画着她的时候是不是会更加用心的多看她几眼,把她的一颦一笑都记在心里呢。
白棠小心翼翼的藏着心里的这点小心思,不敢让无印察觉,维系着这看似和谐融洽实则如履薄冰的关系,她觉得自己已经很知足很满意了。
可是,他为什么还是对自己越来越冷漠了呢。她有些生气,又有些难过。但是她又觉得她不应该这样,他本应不染红尘,她不能将他拖入这千丈软红万劫不复。
她又想,只要他能好好的,就够了。
指尖轻轻在丹青上划动游走,唇边溢出低低的笑声,若是真到了分道扬镳的那天,有这些画也足够她用来寄托一下情怀了。
只是未曾想这一天来的是那样的快。
她最后一次见到无印是在两年前的寒山寺。
不同于灵隐寺的幽静祥和,湮没于云海中的古寺到处可见红漆斑驳青苔遍布,宏大的佛音响彻虚空,金钟之声连绵不绝。
她不懂无印为何选择了这条路。那时的她惊慌失措,追着他一路来到了寒山寺,她拽着那只曾经握过很多次的衣袖,骄傲又卑微的求他不要把自己扔掉。
他却只是淡淡的一瞥,温润有礼,“阿弥陀佛,施主,你失礼了。”
那一年,白棠十八岁,无印二十三岁。
六、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秋季的江南在一片烟雨朦胧中苏醒,毛毛细雨并不能打扰到木渎镇上的人对节日的期盼。少男少女们早早就起床梳洗打扮,期待着能在七夕的花灯会上遇到自己命定的情缘。
一番吵闹声将白棠的思绪拉回到当下,她撑起一柄胭脂色的竹伞,沿着街边小巷缓缓走着。
得到无印的死讯是在一年前,印象里也是如今日这般的蒙蒙细雨,看着悲伤又眷恋。
她记得灵隐寺的方丈交给她无印遗物的时候眼中的了然与慈悲。遗物不多,只有一支笔和一个卷轴。这支笔白棠认得,是他作画时常用的那一杆。细心的打开卷轴,见画中女子一身红衣在海棠树下翩然起舞,宛若惊鸿。大朵大朵的海棠花层层绽放,依稀可见眉目间点点深情,旖旎缱绻。这正是十七岁的白棠。
突然忆起,那年正是海棠开的最盛的一年,自小她就喜爱海棠,一时间竟沉醉在这一片粉色的迷梦中。事后同无印要画,他却只是淡淡道了声已丢失。从未想过,这幅画竟然被他画的如此传神,精心装裱,稳妥收藏。
她终是没忍住,失声痛哭。
听闻当年无印主动请缨前往幽都战场,她以为他终于实现了守护大荒的心愿,却未曾想这背后竟是隐藏了如此匪夷所思的秘密。
隐隐中,似有神祇微微叹息,都是妄念。
雨不知何时停了,一抹殷红色的夕阳照在西山上,风吹皱河面泛起层层涟漪,反射出千万道殷红的光。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当年一起放花灯的河堤边,卖花的少女提着篮子自身边欢快地走过。
故地重游,心底盘旋着团团惆怅。时光轮转,一瞬竟是十年。
十年间,她对无印盲目且执着。白棠想起十年前的七夕,她就是在这里将鼻涕眼泪抹了他一身,蓦然有些失笑,但是一瞬间笑容就消褪了。
“你怎么能爽约呢……”
话音随着悠悠的晚风消散在河堤边,白棠静静的站在那里,像是什么都没有说过。
落寞的转身,却发现身后两步外伫立着一个黑色的身影。银丝如瀑散在身后,面色苍白而清冷,神色淡漠,目光冷睇,颇有一种睥睨众生之感。墨色的衣袍在风中飞舞,脚下似有泼墨绘彩,墨染缠绵,身后背着一杆巨大的银色毛笔,点点冰花围绕之上,寒气逼人。
许是见白棠不语,来者上前两步,“你可曾见过一位爱穿红衣的姑娘,身量与你相仿,发间坠一支海棠步摇,是我早些年间送给她的礼物。”
话音刚落便自身后提出一盏灯,烛火摇曳,竟映得来人的样貌五官与无印别无二致,只除了面色太过苍白,眼角处少了一丝温和多了一份妖娆与狂傲。
白棠有些失神,眼中泛起水光闪烁。
风乍起,青丝与华发在风中飞舞缠绕,丝丝缕缕,蔓延丛生。
她听见那人说:“若你见到她,替我告诉她,今年七夕,我未曾失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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